卯时三刻,沈知意裹着月白狐裘立在景福宫廊下,鼻尖被寒气冻得微红。
小顺子扶着她的胳膊,瘸腿在青石板上磕出细碎的响:"奴才让御辇在偏门候着,藏书楼那地儿道窄,大轿进不去。"
她望着东边刚泛起鱼肚白的天空,想起昨夜德妃塞给她的药方,又摸了摸袖中那截刻着"玉"字的断簪。
陈贵妃的手伸得太长,连扫地宫女都成了棋子——可玉簟腕上那道青紫色的勒痕,倒不像是自愿当棋子的模样。
"走。"她攥紧狐裘领口,跟着小顺子往偏门去。
藏书楼建在御花园西北角,朱漆大门结着薄霜,守楼的老太监正捧着铜手炉打盹。
小顺子熟稔地递上景福宫的腰牌,老太监眯眼瞧了瞧,哈着白气拉开门闩:"沈才人可是头回来,这楼里潮气重,您当心脚下。"
门轴吱呀一声,沈知意被冷得发闷的书墨味裹住。
她踩着木梯往上,每一步都听得见楼板的吱呀声——这楼少说有三十年没大修了,陈贵妃素日最厌书卷气,难怪连修缮的银钱都不肯拨。
二楼东侧是药经区,沈知意借着窗棂漏下的微光翻找《本草图经》。
泛黄的书页间落着薄灰,她刚翻到"雪莲"那章,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姑娘瞧这株雪荷花蕊。"
略带沙哑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沈知意猛地回头,正撞进玉簟的目光里——那宫女不知何时立在两步外,扫帚斜倚在书案边,鬓角的碎发被穿堂风掀得乱颤。
她昨日还装傻充愣,此刻眼尾却挑着股锐劲儿,手指正点着书页上的工笔雪莲图:"这花长在极寒之地,根须能扎进岩缝里,看着娇弱,实则最是坚韧。"
沈知意盯着她腕上那道新结的痂——比昨日更红了,像是被粗麻绳勒的。
她不动声色合上书页:"玉姑娘何时来的?
我竟没听见脚步声。"
"奴婢每日寅时扫藏书楼,今儿见姑娘进来,便多留了会儿。"玉簟弯腰拾起扫帚,扫过的地方露出块干净的砖,"陈贵妃昨日差人来,说要烧了这楼里的《千金方》抄本。
奴婢想着,总该有人替姑娘留着些有用的。"
她话音未落,楼下传来小顺子的吆喝:"沈才人!
崔太医差人送药来了!"
玉簟的手指骤然收紧,扫帚杆在掌心压出红印。
她迅速弯腰,袖口滑下时露出半截银链子——正是沈知意昨日捡到的断簪,此刻用红绳系着挂在颈间。
"姑娘且记着,雪莲要配甘草。"她压低声音,扫帚"哗啦"扫过地面,将那截断簪的银光埋进扫拢的落叶里,"奴婢该去御膳房领炭了。"
等玉簟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沈知意才翻开方才那页《本草图经》——在雪莲条目下方,有人用细针密密麻麻扎了行小字:"陈氏忌酸,钱某畏雷"。
回到景福宫时,白芷正守在暖阁里拨炭盆。
铜炉里的松子噼啪作响,映得她脸上暖融融的:"崔太医送来的天山雪莲在东次间,奴婢按您说的用桑皮纸包了三层。
小顺子采买的药材也回来了,当归、甘草、白术都挑的顶好的。"
沈知意解下狐裘递给她,指尖还带着藏书楼的寒气:"把雪莲取来。"
东次间的檀木匣打开时,浮着层薄冰的雪莲花瓣缓缓舒展,像朵凝固的云。
她拈起一片放进瓷碗,突然听见廊下传来尖细的笑声:"沈才人好雅兴,这都快晌午了还在摆弄药材?"
赵容华掀帘进来,鬓边的红绒花颤得厉害。
她身后跟着两个提食盒的宫女,食盒里飘出甜腻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味:"景阳宫的嬷嬷说,您昨儿收了德妃的茯苓糕?
那老虔婆的东西也敢吃?"
沈知意将雪莲小心收进匣里,抬头时已换上温和笑意:"赵姐姐这是来送什么?"
"陈贵妃怜你素日清苦,赏了些辽东的野山参。"赵容华甩着帕子走到案前,指甲盖儿上的丹蔻刮过雪莲匣的铜扣,"不过我倒听说,这雪莲花性太烈,没几分本事的人用了,可是要......"她拖长尾音,突然抓起案上的甘草往地上一摔,"哎呀,手滑了。"
白芷要去捡,被沈知意用眼神止住。
她蹲下身,指尖扫过沾了灰的甘草——根须断口处泛着不自然的黑。
"赵姐姐这手滑的本事,当真是宫里一绝。"她将甘草放进铜盆,用银镊子夹起,"不过我倒要谢姐姐提醒,这甘草若是坏了,配出来的药膳怕要出人命呢。"
赵容华的脸涨得通红,正欲发作,窗外突然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是各宫报时的小太监。
她瞪了沈知意一眼,提起食盒摔门而去,门框上的铜环撞得哐哐响。
"姑娘,这甘草......"白芷欲言又止。
"是被人下了乌头碱。"沈知意将发黑的甘草扔进炭盆,火舌舔过药渣,腾起一缕青烟,"陈贵妃怕我用雪莲解毒,先断了我的甘草。"她望着炭盆里的火星,突然想起玉簟说的"陈氏忌酸",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去膳房要半盏酸梅浆,今晚我亲自下厨。"
一更天,德妃裹着件褪色的墨绿斗篷摸进景福宫。
她发间的珍珠簪子歪在耳后,一进门就抓住沈知意的手:"钱太医今儿在景阳宫待了两个时辰,我让小丫鬟扒着窗缝瞧,他写了张药方递给陈贵妃......"她从袖中摸出团皱巴巴的纸,"这是丫鬟偷撕的半张,你瞧瞧。"
沈知意展开纸团,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雪...三钱...滑...散"。
她心头一紧——钱太医最擅将堕胎药混在补药里,若雪莲配了滑胎散......
"娘娘放心,我自有计较。"她按住德妃发抖的手,"您且回去,别让人瞧出破绽。"
德妃走后,沈知意对着烛火将纸团烧成灰。
窗外的雪又大了,她正欲吹灯,忽闻窗外传来竹叶被压折的轻响。
"柳嬷嬷?"她推开窗,果然见浣衣局的老嬷嬷缩在廊下,头上的青布帕子落满雪,"这么晚了,您怎的来了?"
柳嬷嬷往左右看了看,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老身今日洗陈贵妃的衣裳,在她帕子上闻着股怪味——像是夹竹桃的苦,又带着点甜。"她打开布包,露出截染了暗褐色的帕子,"姑娘明日宴上用的酒盏,当心别沾唇。"
沈知意接过帕子,指尖触到帕角的金线绣凤——正是陈贵妃常用的样式。
她望着柳嬷嬷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前几日在浣衣局见过的那口老井,井边的青石板上刻着"太宁二十三年"——那是先皇登基前的年号。
"嬷嬷的恩情,知意记下了。"她将帕子收进妆匣,"天寒,您且喝碗热汤再走。"
"不打紧。"柳嬷嬷裹紧青布帕,转身消失在雪幕里,脚印很快被新雪盖住,"老身就盼着,能再看这宫里......"她的声音被风声卷走,只剩半句没说完的话。
次日清晨,御膳房的蒸笼刚腾起热气,沈知意已系着素色围裙站在灶前。
她揭开炖盅,雪莲的清冽混着鸡汤的醇厚漫出来,白芷在旁递过酸梅浆:"姑娘,这是您要的。"
"把酸梅浆淋在鸡皮上。"她执起银匙,在炖得酥软的鸡身上划出细纹,"陈贵妃忌酸,这酸味能解了滑胎散的药性。"
"沈才人好手艺!"
熟悉的尖嗓从身后传来。
赵容华扶着门框,指尖掐着帕子角,"陈贵妃说,你这道雪莲炖鸡,她可要第一个尝。"
沈知意将炖盅盖上,瓷盖与盅身相碰,发出清越的响。
她望着蒸腾的热气里若隐若现的凤凰纹,想起昨夜柳嬷嬷未说完的话——这宫里的雪,终是要化的。
"赵姐姐且回吧。"她提起食盒,锦缎覆盖的炖盅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我这就给陈贵妃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