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是何人?”那年轻将军睨向他,目光却利:“也是不自量力意欲亵渎仙师?”
他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混过去说自己是来幸女观上香的就好,但这武夫有什么资格说他亵渎?
他与圣思萱能是一种人么?!
“在下正经香客,何来亵渎!”他实在不悦,蹙眉“将军失言了。”
“有所隐瞒,罪加一等。”
“你!”
难怪朝闻时候的王公贵族苦啊,有比这样还盛气凌人的天子近臣,能不苦吗?
偏偏圣思萱还没被拖远,想着不能自己一个人被押,便拉圣湛下水,大声叫嚷起来,“圣湛,你敢欺瞒天子,你们惠王府想干什么?不服圣令了吗?!”
圣湛其实和圣思萱也没什么区别了,“在下绝无他意,若是不信,在下也要面陈陛下,请君上定夺。”
“纨绔子弟游山而已,也要劳动陛下过问?”天子的鹰犬果然嚣张跋扈。
这分明将他与圣思萱归为一类,还是他最讨厌的“纨绔子弟”的标签,他母家可是蔺氏,圣国文宗第一大家,他自己也是笔试能过翰林院的人,跟那种混吃等死的王公贵族完全不一样好吧!
于是义正辞严,申明态度,“在下此次前来,是为了将睿王世子带走,免得他搅扰仙师清修,至于在下,是曾有私心,但现在清醒,若能拜访,当劝告仙师放下过往,归俗还家。”
而那人表情更是复杂,圣湛甚至能读出几分轻蔑与怒气。
天子近臣,还替天子轻蔑与生气?
“仙师是何等神仙光华人物,用得着凡夫俗子,对她的清修之道,说三道四,指手画脚?”
圣湛都被骂懵了,他说的是好话吧?这人……
“一并押下去,待陛下参拜之后,再行定夺。”
圣湛就也被押下,倒霉地和作死堂弟做伴了。
没多久,帝王仪仗浩浩荡荡进了落雯山,太渊帝听了慎独的禀告,笑道:“仙师自然不容亵渎,这么简单的礼仪道统,他们身为王爵之子,竟而不知?你便看着办吧。”
慎独说是,面上神色平淡。
太渊帝多看他一眼,淡笑依旧。
人嘛,总要多经历一些才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才会发现差一点失去,是多么抽痛与窒息。
“她已经归为仙道,却还有人大言不惭归为己物,任意指点……”太渊帝抿唇,说不出的无奈与讽刺,今时今日的神仙人物,与多年前的女帝,仿若还是一个处境。
“若仙师是男子,应当封为国师,受万人敬仰了吧。”
而慎独却道,“陛下,仙师若为天子之妻,方无人敢不敬。”
太渊帝摇头,再看周围景致,幸女观在山前掩映,远处花神庙的白塔从葱郁里探出塔尖,山顶,金光隐现。
“慎独,那两人是圣国宗室子弟,其中一个,是惠王府的?”
这话又问一遍,慎独察其心思,垂首回道:“睿王府还是惠王府,没有分别。”
“嗯,”太渊帝点头,“上皇犹在,这些琐事也不必亲自过问。”
便见慎独有一瞬犹疑,但极快归为平静。
太渊帝当做未见,直上落雯山。
......
但现下凤皇宫中,唯有慎独与妙今仙师。
慎独沉默,思绪飘到闯落雯山的两个宗室子弟身上。
他心想这二人自不量力,毫无自知之明,还敢僭越,说什么劝告仙师归俗,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陛下该惩戒他们,并且知会上皇,叫睿王惠王严加管教……这样,才不委屈郡主。
也该当如此,毕竟他们胆大包天敢觊觎未来的皇后。
而未来的皇后手持拂尘,当真在一道纱帘后给珠帘扫灰。
“素婳姐姐,能如愿吗?”
“……”
没来由地一句,他却听懂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
完颜漾扫完珠帘,挑开纱帘瞪着他。
慎独躬身,“臣只是暗卫。”
“我也只是这里的宫主而已啊。”完颜漾咬唇,不满多次也化成无奈,“你便当自己来上香,这是普通道宫就是了。”
然后问:
“你跟着陛下,你觉得,他可喜欢素婳姐姐?哪怕只有一点点呢?”
“……”慎独不好说这种话,但见完颜漾又近一步,他据实道:“陛下,深爱淑后。”
“唉。”完颜漾知道了,素婳注定错付。
“郡主…”
“我是为了素婳姐姐叹气,你不要乱想。”
“……”慎独一时无言,终于还是劝了:
“郡主,你回家吧。”
“你做什么管我?”
完颜漾听了太渊帝转述的两世子冲撞仪仗的事,“你又有什么资格?”
太渊帝方才在凤皇宫说,“郡主修道或归俗,都依照郡主心愿,无人能置喙。”
那时这位千古一帝的目光在正殿的壁画上:古燕的由来,凤凰降世,燕尔出生,燕婉出降,二世登基…
而后是殿中挂着的历代帝王,幅幅画卷,皆都端坐男子。
从燕尔,太父,以至于早亡的燕宸宫们,二世到八世……香火缭绕,似古人透过今人祈祷的烟雾,望一望而今江山谁主。
太渊帝说,“朕希望母皇百年之后,能在此处领受后世香火。”
上后,曾是谪星皇帝燕九世啊。
完颜漾听得一时感触,道:“妙今愿守凤皇宫,待陛下之令,迎画像入此。”
但太渊帝却眨了眨眼,倾身看她,“小丫头,你喜欢谁朕还不知道?”
“待会你便留在此处,好好盘问他吧。”
原来自己早就被陛下卖了。
“……”慎独无言以对。
郡主昭昭如日月,可仰望而不可久视,何谈邀月拥暖…那不是尘世凡人能私心拥有的幸运。
“你一日不说那句话,不承认自己的心,你便一日都没有资格置喙我一句……哼。”
郡主生气了,但郡主不应当为他耗费心神,她应当配的是陛下。
“……”
“慎独。”郡主竟到自己面前,所隔不过几寸。
他仓皇跪下,垂头更低却被郡主抬起下巴。
完颜漾垂眸看他,说了一件旁人的轶事。
“你可知,宁王恋慕乐昌?”
慎独不知,但宁王不是早就有王妃了吗?
妙今知道宁王恋慕乐昌,其实这是朝阙贵族里有心人都能发现的不是秘密的秘密。
但是宁王不曾求娶乐昌。
“皇奶奶说,她在宁王还未成婚时就看出宁王对乐昌与他人不同,意欲对上皇言说,为两人赐婚,但是宁王拒绝了。”
因为宁王不愿乐昌跟随他受风沙苦,所以后来没了风沙,他也再没有说出口的资格了。
错过,就是错过。
乐昌的世界,从来都没有守望的宁王。甚至不存在一丝除却兄妹之外的情感痕迹。
只一腔情愿的恋慕,从不惊动另一人,就以为注定会枯萎,然后独自缅怀,依旧不惊动那人……说什么,乐昌高贵居东都,当安享荣华,聘世家子为驸马,有上皇上后太后辖制,乐昌能富贵无忧一生。
这到底是恋慕,还是一种自恋?
谁给宁王的权力这样想象与安排乐昌的命运?
事实上他并不真诚,所以这样举动也不过顾影自怜。
冒领一个痴情名声。
所以她对慎独说:“不要一厢情愿说我应该如何,我要做什么,我自己才知道。”
“若是宁王开口,那时节乐昌并不认识姜家二子,乐昌未必不会对他有情,也未必会走到今天。”
“可宁王就是太自负太自恋,可就算选了他,乐昌便不是从前的乐昌了吗?她就要吃苦了吗?”
她了解乐昌,“她不会的,就算她也喜欢宁王也不会跟随,只会奏请上皇上后,早早把宁国之地收回,说不定还是当做宁王的聘礼,成婚之时便是纳入国土之日。”
“她依旧留在东都,丝毫不会委屈自己一点,她只会委屈宁王。”
完颜漾凝望慎独,似乎能探其灵魂,直指内心。
“宁王只不过更爱自己的江山而已。”
“你呢?”
完颜漾说到此处又欲落泪,慎独说不定当真更爱做陛下的暗卫呢?
她背过身去,不想那样狼狈。
如果他当真喜欢做暗卫,那她……
“郡主…”慎独跪直身子,亦不敢看郡主如何,却难忍担忧。
终了,还是一句:
“郡主如日月,在慎独心中,郡主是国朝最美好的女子,合该走到天下女子最期盼的凤座,得到万民的尊奉。”
他难得话语多起来,“后世,能在这凤皇宫的后殿看见您的画像,在史书里得知您的生平,提到陛下,就会想到您的徽号……这些不朽的荣耀,是只有郡主才能挑选的。”
“为了一人而放弃不朽,这实非明智。”
他觉得自己万万比不上太渊帝,“陛下可是燕尔大帝之后,唯一统一天下的君王。”
“他已是千古一帝,你的名字与他并列,自然千古流传。”
完颜漾听了一堆废话,暴躁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慎独见郡主神情不似作假,蹙眉深深,这些,难道都不足以打动郡主?
“我不爱他。”
完颜漾烦躁,“陛下知道我不爱他,我也知道他不爱我!他想着淑后,我想着你。”
慎独听得想逃,这……
“慎独!”
她叫住他。
“这么清楚明白的事,为什么你不懂?”
朱漆的殿门就在手边,不过一尺之距。天光云影映窗纸,一点斑驳落面容。
慎独半边脸在阴影中,心中惊涛骇浪,晦暗与光明交替折磨。
有些话不说出口,一切皆是自己的。
一旦开口得到确认,即便隐有所感,也比不得这一瞬的欢喜与忧虑。
然后是被淹没的,愧疚。
他不过是陛下的暗卫。
暗卫,甚至不如一个小卒。
小卒可以上战场累积军功,总有成为将军,以军功封侯的一日。
可暗卫,是永远的君王的影子。
所做的一切都是隐秘的,不能宣之于口的,是日光最盛时的暗影,在白日里存在,却从不被注目。
君王如日他如影,如果从未有人多看他一眼,他便能沉进黑暗。
可那个人终究还是出现了,搅乱一颗心。
他逃也似的出了殿门,按住胸膛。
他现在怕自己不够忠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