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宫的鎏金烛台映得红绸幔帐发亮,沈知意捧着乌木食盒穿过丹墀时,绣鞋碾过新铺的红地毯,细听能辨出金线与绒面摩擦的窸窣。
她垂眸望着食盒上那朵用螺钿镶嵌的雪莲——与昨夜炖盅上的凤凰纹,倒像是一对天生的敌。
"沈才人到——"
通报声惊得檐下铜铃轻颤。
景宣帝正执起青玉酒盏,听见动静抬了抬眼,烛火在他眼尾细纹里跳了跳。
沈知意上前两步,食盒盖掀开的刹那,雪莲的清冽混着鸡汤的醇厚漫出来,殿内几个小宫女已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陛下,这道雪莲炖鸡,用的是长白山五年生雪莲花,配着三斤重的乌骨鸡文火慢炖六个时辰。"
她将银匙递上时,指尖触到食盒内层的夹层——那里压着半块晒干的酸梅,正是昨夜淋在鸡皮上的酸梅浆的余料,"冬日里最是养肺,臣妾想着陛下近日批折子总咳嗽......"
景宣帝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原本微蹙的眉峰渐渐舒展开。
他含着汤看了沈知意片刻,喉结动了动才咽下:"确实好。"又舀了块鸡肉,"这鸡皮酸得妙,解了油腻。"
沈知意垂在袖中的手轻轻攥紧。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殿外的更漏——昨夜德妃递来的纸团还在妆匣里烧剩的灰烬里,柳嬷嬷给的带夹竹桃味的帕子此刻正压在她贴身处。
陈贵妃要她第一个尝?
她偏要让景宣帝先动筷。
"沈才人好手段。"
冷不丁响起的女声像根冰锥扎进暖香里。
沈知意抬头,正撞进陈贵妃笑盈盈的眼睛——那双眼尾上挑的丹凤眼里,分明淬着霜。
陈贵妃扶着鎏金护甲的手撑在案几上,丹蔻划过青瓷盘沿发出刺啦一声:"本宫瞧着这汤浓得可疑,莫不是加了什么......"她顿了顿,眼风扫过下方缩着脖子的钱太医,"不该加的东西?"
殿内温度陡然降了几分。
沈知意望着陈贵妃腕间那串东珠,突然想起柳嬷嬷说的"夹竹桃的苦甜"——东珠浸过香露,此刻正散着与帕子上相似的气息。
她喉间泛起股铁锈味,面上却浮起温驯的笑:"贵妃若疑心,不如请太医院钱太医来验?"
钱太医的青衫角擦过沈知意的裙裾时,她闻到了熟悉的药香——是滑胎散里常有的麝香混着朱砂味。
钱太医捏着银匙挑了块鸡肉,先凑到鼻尖嗅了嗅,又用银针试了试毒,最后竟掰着鸡肉看纹理。
沈知意望着他微颤的指尖,想起德妃说的"雪...三钱...滑...散"——她早用酸梅浆解了滑胎散的药性,钱太医便是翻出花来,也找不着半分痕迹。
"回陛下,这道药膳用雪莲花、乌骨鸡为主料,辅以枸杞、茯苓,确是冬日润肺的妙方。"钱太医退后半步,额角沁出细汗,"并无异常。"
景宣帝嗯了一声,又舀了一勺汤。
陈贵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串东珠在腕间晃得急了,有两颗"啪"地撞在一起。
沈知意垂眸时,正看见她绣着金凤的裙角在案下微微发抖——这是陈贵妃动怒的征兆,她在长姐闺房里见过太多次。
"哎呀,妹妹倒忘了。"赵容华突然扶着两个小宫女挤上前来,手里端着个绘满牡丹的青瓷盅,"妾昨日得了些新鲜百花蜜,特意酿了这道百花酿,正要请陛下品鉴呢。"
她说话时,沈知意分明看见她袖中滑出半片干枯的花瓣——是曼陀罗的。
景宣帝接过盅,浅尝一口便皱起眉:"这味道......"他放下银匙,指节叩了叩盅沿,"苦中带涩,像掺了野草。"
沈知意上前时,赵容华的帕子正掩着盅口,却掩不住那缕若有若无的苦香。
她伸手拨开帕子,捏起一朵泡发的花辨——花瓣边缘呈锯齿状,背面有细密的绒毛。"这是曼陀罗。"
她抬眼看向赵容华,对方的脸瞬间白得像张纸,"曼陀罗有小毒,常人少量误食便会头晕恶心,若与百花蜜同煮......"她顿了顿,看向景宣帝,"怕是要攻心。"
"贱蹄子!"景宣帝拍案而起,茶盏里的水溅湿了龙纹袖角,"谁准你拿这种东西来糊弄朕?"
赵容华"扑通"跪在地,帕子掉在陈贵妃脚边:"妾、妾冤枉!
是陈贵妃说......"
"够了!"陈贵妃猛地站起身,金步摇上的珍珠乱颤,"定是你这蠢材自己弄错了药材,还敢攀咬本宫!"
她转向景宣帝,眼尾慢慢红了,"陛下明鉴,臣妾素日最厌这些歪门邪道......"
"拖下去。"景宣帝打断她的话,挥了挥手,"关到暴室,等明日太医院验明了再处置。"
几个太监上前架起赵容华时,她的指甲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沈知意望着陈贵妃攥得发白的指节,突然想起昨夜柳嬷嬷未说完的话——"老身就盼着,能再看这宫里......"或许,是看这宫里的阴云散了?
宴散时已过了亥时三刻。
沈知意踩着月光回承乾宫,白芷举着羊角灯走在前头,影子被拉得老长。
她摸了摸贴身处的帕子,夹竹桃的苦甜还残留在丝绢上——陈贵妃今日没动她,怕是还有后手。
"沈才人。"
声音从廊角的阴影里飘出来。
沈知意顿住脚步,就见玉簟从太湖石后闪出来,青布裙角沾着青苔:"奴、奴有话要跟您说。"
白芷要上前,被沈知意用眼神止住。
她引着玉簟进了暖阁,亲自倒了盏红枣茶:"你说。"
玉簟捧着茶盏,指节泛白:"陈贵妃近日总找钱太医商量事儿,奴前日打扫时听他们说......"
她抬头看了沈知意一眼,又迅速垂下,"说下次宴会上要往您的药膳里加绝子汤。"
沈知意的茶盏在案上发出轻响。
她想起前月误饮的绝子汤,喉间泛起股酸苦:"可还有别的?"
"钱太医说......"玉簟咬了咬唇,"说您生母当年的医案,还锁在太医院最里间的檀木柜里。"
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顺子扶着门框直喘气,额角的汗滴在青砖上:"沈...沈才人,德妃娘娘...德妃娘娘被陈贵妃的人暗害了!"
沈知意的手猛地攥紧茶盏,青瓷碎片扎进掌心她却浑然不觉:"怎么回事?"
"奴才刚从钟粹宫来......"小顺子抹了把汗,"德妃娘娘吐了好多血,身边的宫女说是喝了碗补汤,可奴才闻着那汤里有股子铁锈味......"
沈知意抓起案上的药箱就往外走,披风在门槛处勾住了,她扯断金线穗子也不回头。
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宫墙上,像柄出鞘的剑——而剑的尽头,钟粹宫的方向正飘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