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的鞋跟在宫道上敲出急雨般的声响，钟粹宫的朱门还未完全敞亮，血腥气便裹着夜露扑进鼻腔。
她攥着药箱的指节泛白，想起方才小顺子说"铁锈味"的补汤——那是乌头碱入血的征兆，生母曾在医案里写过，此毒最善伪装成虚损之症，初时不过心悸乏力，三盏茶的功夫就能让人心脉尽断。
寝殿里烛火摇晃，德妃歪在锦被中，唇色青灰如浸了墨的纸，指尖无意识地抓挠着缎面床幔，床脚的青瓷痰盂里凝着半盂黑红。
沈知意刚掀开帐子，德妃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她月白衫子上，像朵开败的石榴花。
"水...水..."德妃的声音细若游丝。
沈知意按住她手腕，脉息乱得像被踩碎的琴弦。
她扯开德妃衣襟，见心口处浮着细密的紫斑——果然是乌头毒，这毒最狠在循序渐进，若不是小顺子闻出异味，此刻德妃怕已断气了。
"小顺子！"她反手将药箱砸给跟进来的小顺子，"立刻去太医院请崔太医，就说德妃中了乌头碱，迟一刻就收尸！"
小顺子踉跄着撞翻了妆台边的铜鹤香炉，灰烬簌簌落在地上，倒像是给谁撒了引路钱。
"沈才人倒是热心。"
冷笑声从殿门口传来。
沈知意抬头，正撞进陈贵妃的丹凤眼。
对方着月白蹙金绣兰宫装，腕间翡翠镯子在烛下泛着幽光，偏生嘴角挂着笑，倒比哭还凉。
"贵妃娘娘来得巧。"沈知意将德妃的手放回被中，起身时故意用染血的袖口蹭过陈贵妃的裙角，"方才小顺子说，德妃喝的补汤是御膳房新送的。
不知这补汤的方子，可是娘娘拨的？"
陈贵妃的指甲在檀香木门框上掐出细痕。
她身后赵容华的位置空着——想来暴室的消息已经传进她耳朵了。"沈才人莫要含血喷人。"她的声音甜得发腻，"本宫不过听说德妃不适，特来探望。
倒是才人，半夜闯宫，若德妃有个好歹......"
"崔太医到！"
殿外传来小顺子的尖嗓。
沈知意望着陈贵妃突然绷紧的下颌，心里冷笑——乌头碱的解法需得用生甘草配赤小豆，寻常太医未必能认全，可崔太医当年给先皇后诊过同样的症，陈贵妃怕的就是这个。
崔太医的药箱还没放下，人已经扑到床前。
他枯瘦的手指搭在德妃腕上，眉峰越皱越紧："乌头毒入血分了，得用天山雪莲引药。"他抬头时眼里烧着团火，"这毒下得阴毒，分明算准了太医院没有存货。"
天山雪莲？
沈知意想起上月在藏书楼翻医典，《千金翼方》里确实记着，雪莲能解百毒之根。
她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崔太医扯住袖子："藏书楼的医典在第三排檀木架，最上层蓝布套的那本。"老太医的手在抖，"当年你母亲......"
"学生明白。"沈知意打断他的话，袖子从他指缝里滑出来。
她知道崔太医要说什么——生母当年为救先皇后，曾冒雪上天山采莲，可这些话不能在陈贵妃跟前落了痕迹。
藏书楼的铜锁在她手下"咔嗒"一声开了。
霉味混着纸页的苦香涌出来，沈知意摸黑摸到第三排书架，指尖刚碰到蓝布书套，身后突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沈才人。"
玉簟的声音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
她不知何时跟了进来，青布裙角沾着和白天一样的青苔，手里却攥着个油纸包："奴知道雪莲在哪儿。"
不等沈知意开口，她又说，"御花园西北角的冰窖，陈贵妃的人上个月运了两筐进去，说是要做冰镇酸梅汤。"
沈知意盯着她泛青的指甲——这双手哪里像扫了十年地的？
她突然想起柳嬷嬷说过"宫里的阴云"，或许玉簟也是片要落下来的雨？
冰窖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玉簟举着火折子，火光里可见层层叠叠的冰砖，最深处的陶罐上结着白霜。
沈知意掀开陶罐盖，冷雾里浮起几株半融的雪莲，花瓣上还凝着冰晶。
"谢了。"她将雪莲小心收进帕子，抬头时却见玉簟正望着冰窖顶的通风口。
月光从那里漏下来，照见她耳后一道淡白的疤痕，像道没长好的月牙。
等她们抱着雪莲赶回钟粹宫时，德妃的唇色已经从青灰转成了淡紫。
崔太医将雪莲捣成泥，混着甘草汁喂下去，德妃突然剧烈呕吐，黑血溅了满床，却慢慢有了喘息声。
"醒了！
娘娘醒了！"德妃身边的大宫女春桃扑在床沿哭。
德妃缓缓睁眼，看见沈知意时，竟挣扎着要起身："沈...妹妹..."
"德妃姐姐莫动。"沈知意按住她，见她眼里浮起水光，"姐姐若真想谢我，明日便同我去景阳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她加重语气，"陈贵妃送的补汤，总得有个说法。"
德妃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捏。
沈知意知道，这一捏是应下了——当年德妃是镇北将军之女，最恨阴私手段，如今被陈贵妃暗害，岂有不反扑的道理？
更漏敲过三更时，沈知意才回承乾宫。
白芷端来温水要给她擦手，却被她拦住："去熬碗姜茶，加两颗红枣。"
她盯着自己手背上德妃抓出的红痕，突然想起玉簟耳后的疤——那形状，倒像极了刑具留下的。
窗外传来叩窗声。
沈知意反手抓起案上的剪刀，却见柳嬷嬷的白发从窗棂外晃了晃。
她开了窗，老嬷嬷裹着件灰布斗篷挤进来，身上带着股松木香："陈贵妃要在重阳宴上对才人动手。"
"绝子汤？"沈知意想起玉簟白天的话。
柳嬷嬷点头："钱太医新配了方子，说是加在百合莲子粥里，喝着甜丝丝的，三个月后任谁都诊不出喜脉。"
她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这是当年你母亲留给崔太医的药膳谱，有些药材相克的法子，或许能用。"
沈知意展开纸页，见上面是生母熟悉的小楷，墨色已有些淡了。
她攥紧纸页，指节抵着案几发出轻响："钱太医......"
"他当年给陈贵妃堕过三个胎。"柳嬷嬷的声音像块碎瓷，"陈贵妃不能生养，最恨别人有孕。
才人若想自保......"
"我明白。"沈知意将纸页收进妆匣最底层，"明日我便去太医院找崔太医，问清楚药膳里的门道。"
柳嬷嬷走后，沈知意对着烛火坐了很久。
月光透过窗纸爬上来，在她脸上割出明暗的线。
她想起德妃醒时眼里的光，想起玉簟耳后的疤，想起柳嬷嬷说的"阴云"——或许这场雨，该下了。
晨钟敲过五下时，小顺子抱着个蓝布包袱候在殿外。
沈知意披了件月白夹袄出来，见包袱里装着两盒桂花糕——这是崔太医最爱吃的。
她摸了摸袖中柳嬷嬷给的药膳谱，又想起昨夜冰窖里玉簟说的"西北角"，嘴角慢慢勾出个弧度。
"走。"她对小顺子说，"去太医院。"
宫道上的霜还没化，她的鞋跟碾过白霜，发出细碎的响，像在给某些东西敲丧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