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长春花长春碱提取物的市场价格依旧高歌猛进。
梓馨撕开EMS封口时，两片干枯的花叶飘落在地。
信纸印着本草堂暗纹LOGO，采购部长的钢笔字力透纸背："贵司最新原材料报价已超我司极限，垦请梓馨女士前往我司调研，望重新调整报价。"
书信最后"致礼"二字洇开墨渍，像滴在判决书上的眼泪。
午后，梓馨驱车来到本草堂制药中心，玻璃幕墙在八月骄阳下泛着青灰色，正门电子屏仍滚动着三年前的荣誉标语[国家一类抗癌药核心生产商]。
梓馨跟着行政助理穿过死寂的绿化带，鸢尾丛里立着"十万级洁净车间"指示牌。
更衣室的智能锁已解除权限管控，当风淋室气流掀起她衣摆时，梓馨瞥见走廊尽头晃过几个抱纸箱的仓管——他们胸前工牌带子的颜色显示那是被划入裁员名单的B级员工。
无菌车间的自动门滑开刹那，中央空调的嗡鸣裹着寒意扑面而来，推开气密门时，环氧地坪漆上的鞋套摩擦声格外刺耳。
本草堂的无菌车间笼罩在惨白LED光下，二十米长的流水线寂静如冬眠巨蟒——不锈钢罐体停止嗡鸣，灌装区的机械臂悬停在离传送带十厘米处，像被按下暂停键的提线木偶。
"让您见笑了。"本草堂技术总监摘下防尘帽，露出泛白的两鬓。他敲了敲中央控制台的触摸屏，休眠的监控画面逐一亮起："因缺乏原料，C区纯化罐待料超过72小时，B区离心机轴承温度曲线三天前就躺平了。"
梓馨的指尖划过原料报价表，车间顶棚的层流送风口突然加大风速，将她的低马尾吹散成纷乱金丝。
"我司恳请贵方至少降价20%。"总监拧开保温杯，枸杞在泛黄的热水里沉浮，"...梓总，您看能不能等到我司现金流好转...再补上你们的损失..."他的袖口随动作上缩，露出手腕处贴着的膏药——那是连续值夜班盯设备降温落下的肌腱炎。
"这件事情，我会和董事会商量一下的......"梓馨的话被应急照明灯白光截断，她知道本草堂的境况不佳，却实在没想到已到停工停产的地步。
临别时，总监的皮鞋在环氧地坪上碾出半圈灰印，他第三次鞠躬，"报价若能回调十八个点...不，十五个点也行..."尾音淹没在中央空调重启的轰鸣里。
厂区铁门在身后合拢的刹那，路灯齐刷刷亮起，梓馨的影子弹射在围墙上，随步伐变形为细长的问号。
夜班保安推着运废料的板车经过，车轱辘碾过她驻足处的水洼，倒影里破碎的「国家高新技术企业」铜牌正沉向淤泥。
次日，早间十点，梓馨召集股东开展临时大会。
会议室的长灯落下冷色棱形光痕，华南股东代表扯开爱马仕领带时，汗渍正在亚麻西装上洇出深色地图。
财务总监把报表推过桌面：“我方对诺和药业的供货占比已从Q1的37%飙升至62%，而本草堂的供应比列下降至28%，这意味着，诺和制药才是千梓农园的第一大客户。”
"降价15-20%？"华北投资公司女股东用美甲敲击利润表，她背后的法务团队同步调亮平板，"诺和的框架协议里有最惠方条款！若我方给予第三方更优惠条件，乙方有权追溯调整...如果真的降价，我们得损失多少利润？"
财务总监切断PPT，低声道，"他们巴不得我们给本草堂降价。"他点击放大集装箱封条编号，"一旦触发赔偿条款，诺和就能合法要求我们提供更多廉价原材料..."
梓馨的指尖在会议桌的桃木纹路上来回摩挲，此刻，会议室里雪茄的焦油味正与龙井的茶香厮杀。
所有代表都在等待她的发言，梓馨却打开通讯窗口，“本草堂的代表已经上线了，让我们听听他们的说法...再做决定。”
信号接通，屏幕先跳出半截斑驳的白墙——本草堂代表的脸迟了五秒才浮现，摄像头显然用的老旧款。
"感谢千梓给予机会。"本草堂代表说话时，下巴部位被拉伸成模糊的虚影，"如果贵司原意调降原材料价格，本草堂愿意质押28%的股权。按危机前估值作价1.7亿，足够覆盖未来千梓农园18个月的让利风险。"
网络延迟让代表的眨眼动作变成卡顿的慢镜头，当他想调出PPT时，操作系统的启动音刺破会议室寂静，财务总监的嘴角因此抽搐了0.3秒。
“本草堂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啊。”华北股东代表摘下金丝眼镜，镜腿指向协议第七条："要是他们明年破产清算，我们可能连设备残值都分不到。"
梓馨适时打开投影仪，泛蓝的光束里浮出诺和的资金链分析："本草堂的抗癌药生产如果能持续到明年二季度，能给千梓农园带来可观收益，如果我们现在断供本草堂，就等于失去了未来的大客户。"
本草堂代表也从档案袋抽出泛公证书："我司生物实验室的土地产权已追加质押，评估值1.1亿。"公证处的钢印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如果十二个月后补偿金未到位，千梓集团有优先处置权。"
几番论争之后，会议表决开启，中央空调的嗡鸣突然变得混沌。
阳光穿过双层真空玻璃后失了锐气，软绵绵地瘫在会议桌中缝的铜条上，将那份《股权质押协议》切成明暗两界。
不知谁的水杯忘了盖，碧螺春的茶梗在杯底缓缓立起，像在丈量空气里悬浮的决策重量。
财务总监的翻页器卡在第19页，亚克力外壳折射出的光斑正在投影幕布上颤动，恰好遮住本草堂的资产负债率小数点后两位。
走廊传来保洁车轱辘碾过接缝处的闷响，声波震得文件柜的磁吸锁轻微错位。
当最后一张表决票从青铜镇纸下滑出时，票角已浸满汗渍的咸涩，在晨光里蒸腾出微弱白气。
计票器的液晶屏数字停在52%。
“表决通过。”财务总监钢笔脱手的脆响惊醒了凝固的时间。
视频窗口突然爆出雪花噪点，本草堂代表的脸在电流干扰中裂解重组，"感谢各位…本草堂铭记…"的余音在立体音响里缠绕打结。
会议室的股东代表还在交头接耳，低语声如蜂群在耳边嗡鸣，梓馨松开攥了十分钟的右手，掌纹间黏着的合同复印件上，"质押股权"四个字已模糊成灰青的胎记。
她望向窗外新栽的长春花苗圃——那些为本草堂特供培育的嫩芽正随风轻颤——虽然帮助国产制药避过一劫，但是，她在心底告诉自己...在地平线之下，资本暗流早已将磐石冲刷成流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