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当兵的五年七个月零七天,我想我可能要死了。
迷彩作战靴陷在齐膝深的沼泽里,每拔一次脚,都能听见泥浆贪婪吮吸的 “啵” 声。咸腥的瘴气裹着热带雨林特有的腐殖质气息钻进防毒面罩,橡胶边缘在颧骨磨出的血痂又被汗水浸透。我盯着左前方那丛开着诡异紫花的灌木,瞄准镜里晃动的十字准星突然被雨滴糊成模糊的光斑 —— 该死,队长说的晴间多云根本就是放屁。
后颈突然泛起细密的战栗。这种感觉我太熟悉了,就像新兵连第一次摸到真枪时,班长拍在我肩膀上的手掌。可现在,我知道那是子弹划破空气前的预兆。来不及滚向右侧的枯树,左肩已经炸开灼热的剧痛,战术背心的防弹插板在冲击力下狠狠撞进肋骨,疼得我眼前炸开无数金红色的星星。
“陈仔豪!三点钟方向!” 对讲机里传来小广东尖锐的嘶吼,电流声刺得耳膜生疼。我咬着牙撑起身子,血腥味在齿间蔓延。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见三个人影从藤蔓缠绕的榕树后转出,他们的迷彩服颜色比我们的更深,像是用雨林里腐烂的苔藓和枯木染成的。其中一人端着改装过的 AK-47,枪管还在冒着青烟。
我摸到战术腰带上的手雷,金属拉环冰凉刺骨。这是我在炊事班切土豆丝练出来的手速,三秒内完成投掷动作,抛物线精准掠过横生的气根,在距离敌人三米处炸开。泥土混着碎木屑劈头盖脸砸下来时,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震得面罩嗡嗡作响。
右肋突然被人拽住,小广东那张娃娃脸在眼前放大:“老陈你疯了?!医疗兵在三公里外的安全区!” 他的作训服左肩洇开大片暗红,应该是刚才替我挡了流弹。我想骂他傻,却咳出一口带着血沫的痰。意识开始模糊的瞬间,我看见他掏出急救包,止血带勒进我伤口时的剧痛让我想起五年前离家那天,娘攥着我的手腕哭得浑身发抖。
那是二零零四年的秋天,皖北的高粱地红得像淌血。我蹲在门槛上卷旱烟,听爹把搪瓷缸子磕得叮当响:“老二,你大哥供出来的大学生,老三还小,家里实在……” 他没说完,可屋檐下晾晒的腊肉和墙角堆着的半袋白面已经说明了一切。第二天,我在镇武装部填表时,笔尖把 “家庭成分” 那一栏戳出了窟窿。
新兵连的日子像被揉碎的砂纸。凌晨四点的五公里越野,结着霜的柏油路把胶鞋底都磨穿了;战术训练时,碎石子扎进肘弯的伤口,消毒水浇上去比挨子弹还疼。可最难受的是想家,尤其是半夜站岗,月光把营区的铁丝网拉得老长,像老家晒谷场边的荆棘篱笆。有次写信,我握着笔憋了半小时,最后只写了句 “部队伙食挺好”,把信纸塞进信封时,才发现掌心的汗把字迹晕成了蓝灰色的云。
第一次实弹射击那天,我差点尿了裤子。班长把我按在地上,枪管贴着耳朵发烫:“怕什么?子弹比你家那头倔驴听话!” 扳机扣动的瞬间,后坐力撞得肩膀发麻,弹壳蹦到脸上烫出个水泡。可当靶子上的十环被我打出蜂窝状的弹孔时,指导员拍着我肩膀说 “天生的神枪手”,那股子得意劲儿,比我考上镇上高中时还足。
后来调到特战大队,训练强度翻了十倍。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扛着三十公斤装备强行军,嘴唇发紫呼吸困难;在南方水网区潜水渗透,蚂蟥钻进裤管吸血都不敢伸手去抓。有次高空跳伞,备用伞缠住了主伞,自由落体的二十秒里,我满脑子都是娘烙的葱花饼。最后是靠割断伞绳硬着陆,摔得尾椎骨骨裂,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
小广东就是我住院时认识的。这小子是广州来的富家子弟,入伍前虚的很,下面那块功夫比谁都灵活。他总笑话我没用电脑上网,却偷偷往我枕头下塞润喉糖 —— 因为我总在半夜说梦话想家。“老陈,等退伍了我请你吃早茶,虾饺凤爪管够。” 他给我看帽子里他家别墅的照片时,眼里闪着光。
可现在,他正用匕首割开我染血的作战服,止血粉洒在伤口上像撒了把盐。“别睡!” 他一巴掌拍在我脸上,“医疗兵还有十五分钟就到!” 我想笑,却疼得龇牙。沼泽里的蚊子围着我们打转,落在伤口上贪婪地吸血。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惊起一群彩色的鹦鹉,翅膀扑棱声混着子弹破空的尖啸,在潮湿的空气里织成诡异的网。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新兵连的战术训练场。那天暴雨倾盆,我们在泥水里匍匐前进。班长吼着 “军人没有怕字”,可我分明看见他转身时偷偷揉膝盖 —— 那是他在老山战役留下的旧伤。当我第一个冲过终点,浑身沾满泥浆和草屑时,他扔给我一块皱巴巴的巧克力:“龟儿子,有点意思。”
“老陈!老陈!” 小广东的声音越来越远,像被卷入了漩涡。我看见自己站在老家的晒谷场上,奶奶正在摊开新收的稻谷,金灿灿的麦粒在阳光下泛着油光。爷爷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
意识彻底消散前,我突然想起指导员说过的话:“军人的荣誉不是挂在墙上的勋章,是你身后万家灯火里,有一盏为你亮着。” 我伸手想去抓那束光,却坠入无边的黑暗。耳边最后响起的,是小广东带着哭腔的嘶吼,混着越来越近的直升机螺旋桨轰鸣声。
等我再睁开眼时,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疼。白色的天花板上,吊灯的光晕像朵朦胧的太阳。小广东趴在床边睡着了,睫毛上还沾着没干的泪痕。我的左手被吊在支架上,伤口处传来隐隐的抽痛。窗外,医院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有穿军装的护士抱着病历本匆匆走过,白大褂下摆扬起的弧度,像极了新兵连时,我们在队列训练中踢起的裤脚。
“你个混蛋!” 小广东被我轻微的响动惊醒,眼睛通红,“医生说你失血过多,再晚五分钟……”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伸手狠狠抹了把脸。我想抬手拍他肩膀,却扯动了伤口,疼得倒抽冷气。“傻小子,” 我哑着嗓子说,“说好的早茶,你可别赖账。”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影子。我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突然觉得,能活着真好。那些在雨林里经历的恐惧与绝望,此刻都成了模糊的剪影。或许正如指导员说的,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普通孩子,穿上这身军装,就有了守护他人的使命。而这份使命,就是军人最大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