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CP2.0（纯恨版）上线

当夜第十时（古埃及将白天和夜晚分别分为12时），送葬队伍再次出发，为了赶在太阳初升之时举行最后的墓穴仪式。苏蒂在法老的乘舆边看见了那个她最不愿意看见的人。

“哈特谢普苏特妹妹——”他假装亲昵地拖长声音喊她，“看来你最近真的日理万机，连我的上书都无心批阅……”

她反唇相讥：“图特摩斯哥哥，你的奏章我看过了，你要求加拨青金石和黄金用以绘制壁画，可是却把墓室面积算错了，我发回去叫你改，还没改好么？”

法老咳嗽了两声：“女儿，你脚磨伤了，上乘舆来，不要再走路了。”

苏蒂抿紧嘴唇，朝图特摩斯轻蔑地半鞠一躬，顺从地登上乘舆，整理裙摆的时候，指尖碰到口袋里那个盛眼镜蛇毒液的空银瓶——混合了蛇毒的血液，可以保持两个时辰不凝。

她的鼻梁继承了父亲的挺拔，恼怒的时候，侧脸有种冷峭感，齐眉刘海下眼眸在送葬队伍火把光映照下，时时闪过一星微芒，又即刻敛藏于沙漠将晓的薄雾。

法老恍惚回忆起五年前的阿蒙摩斯，也是十六岁的年纪，第一次独立掌兵就横扫西奈的锐利锋芒。只是阿蒙摩斯从小众星捧月，养成了太过恣意张扬的性格，以至于刚极而折。而她在莫叶塔蒙的严厉管教和神庙的严格仪轨下长大，性格更为沉静，更少冲动，甚至学会了察言观色地讨好——但藏于银鞘的利剑仍是利剑。

法老不会忘记，她是由莫叶塔蒙教导长大的。那个权欲熏心的女人，先王在日就以王后身份把持朝政，影响力甚至笼罩自己执政的前十多年。他也不会忘记，她的血脉来自于一个几乎可以说是被母系拯救的旧王朝。

只有阿蒙摩斯能用爱情控驭住她。但现在金笼已破碎，他在她眼里看到了一只雏鹰对苍穹的渴望。

那热度甚至可以灼痛他。

送葬队伍的火把光像长蛇蜿蜒在永恒之域狭窄曲折的山路上，在祭司的吟唱和女眷的哀哭声中朝半山腰的陵寝墓地缓慢行进。东方已经微露鱼肚白，朦胧的晨雾自尼罗河升起。

阿蒙摩斯死得太年轻太突然，属于他自己的王陵还来不及动工。与早夭的同胞弟妹瓦捷摩斯和妮斐茹碧蒂合葬也不符合他作为实权王储的地位。最后，法老拍板用莫叶塔蒙生前在王族墓地为自己营建的墓穴稍加改造，作为他的陵寝——而莫叶塔蒙本人，在政变失败自杀后，被作为普通王族支庶草草下葬。

苏蒂已经来过这个陵寝两次了。第一次是少年时陪同莫叶塔蒙来巡视工程顺便实地学习葬仪，第二次是半个月前作为法老特使来验收改造。陵寝里原有的壁画都被铲除重绘，岩石上浮雕的莫叶塔蒙的王名圈和侧立像被全部磨平改为阿蒙摩斯名字和形象的阴刻，乍一看像是某种刻意突出强调的效果。

生前权倾朝野，死后毁迹灭名。与前几代王太后被永世崇敬的荣光比起来，格外扎眼。

女人能够得着尊敬和纪念的唯一途径，似乎就是成为至少一个儿子的母亲……或者，学会如何收敛自己。

王室建筑大臣伊南尼陪她验收，解释道：“殿下，因为时间太紧，原有的《金字塔经》铭文来不及改，还是沿用原来的，但铭文里的阴性限定符也都被处理掉了。”

这导致铭文里出现一些空白，但也没有更好的补救办法了。

她转身看着这位须发灰白的老臣。

“大人，全都清除干净了吗？如果还有名字，原主的巴鸟就还能进来歆享祭品。我可不希望阿蒙长眠得不安稳。”

“全部清除干净了，殿下。”他回答。

她的视线越过他高大的肩膀，一行一行往下浏览石壁上竖行排列的铭文。

“礼赞至美之神，阿蒙摩斯，两地之幼君。

知晓元初洪水的奥秘，践行玛亚特秩序，

汝之智慧和力量为神所钟爱，光耀上下两地……”

“大人，您知道吗？我跟辛涅布都喜欢玩一种纵横通读的文字游戏，”她随手拿起放在脚手架上的木制三角形矩尺摆弄着，“我发现您跟我们有共同爱好。”

这段铭文中阿蒙摩斯名字中的“阿蒙”，第二行“玛亚特”中的阴性限定符，加上第三行的“为神所爱”，被精心安排在同一高度，横向构成了“莫叶塔蒙”这个名字。

伊南尼深陷在皱纹间的棕眸微一闪烁，像是岩石矿星的反光，慢慢地说：“殿下上次来，对石匠的工作很感兴趣。岩石看上去坚硬一块，内部自有它的肌理，下刀雕刻的位置要谨慎选择，否则就可能崩裂。”

苏蒂抬头望着墓室穹顶颜料未干的彩绘星空，叹道：“的确，石头的裂缝是无法弥补的。但在活人的地界里，裂缝也没什么要紧……总会有小草什么的从缝里长出来……”

就让这对生前政敌同享祭祀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死亡面前，本就没有什么胜利者与失败者之分。

伊南尼注视着眼前的少女，手指下意识地触摸腰间那把年代久远的纯金测量尺，耳畔依稀响起几十年前另一个少女的笑声。

“殿下，来日，臣还想再向您请教字谜的问题……”

这字谜的答案如今写在永恒之域峭壁之巅的一道裂隙里。哈普辛涅布将木楔牢牢插进峭壁顶端的岩孔，绑上绳索，把自己缒下去，到达那处仅可容身的裂隙，踏足在万丈悬崖凌空突起的岩石上。

山谷的烈风把身上雪白的祭司长袍扯得像一对拍打的羽翼。远处尼罗河对岸的天际，鱼肚白之下已隐约露出一线红光。他从来没有置身在这样惊险的高度过，不禁感到轻微的眩晕，想起九年前，那个粗服乱头的七岁乡下女孩，也正是在高大椰枣树的梢头，双手抓着卷轴，顺着叶柄纵身滑出自家花园高墙。

那惊天一跃直接击碎了他作为贵胄天才少年的骄傲。他从小在神学世家严格的规矩和近乎苛刻的自律中成长，从来没想过人生可以有这样肆意自由的活法，就像他从来没想过祭司也能吃烤鱼。

再见面的时候，她的粗服乱头已换成了公主的华服金冠，王权终于让茉莉河谷无法驯服的麻雀也扣上了脚环。但她黑眸中的野草在神规圣律的缝隙间依旧绿得倔强，脚环似乎只是为她磨砺了尖喙与利爪。

从那以后，神庙于他在信仰之外多了一重意义，那就是焚香烟雾中与他遥遥同步的吟诵声，以及趁不注意在他鼻尖点上墨迹的芦苇笔。

他也曾在远大前程和守护在意的人之间徘徊挣扎，但阿蒙摩斯的去世和苏蒂的野心让他看到了一种全新的可能性——在危险的平衡中，将这二者结合在一起，就像他现在脚踩的两块岩点……

脚下是深谷王陵，对面是弧形的山崖，形成了绝佳的声音共鸣区域，王陵墓穴那里传来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他把脖子上挂着的鹰哨衔在嘴里，在心里重温阿蒙摩斯在猎场上怒吼“左翼包抄！”的果决语调，下意识地触摸了一下手心并不存在的剑茧。

这时候在山谷中，阿蒙摩斯的灵柩已经运抵陵寝。

墓穴门口铺满蓝莲花和纸莎草，装饰着伐下来的整棵棕榈和无花果树，乍看上去像芦苇原野的青葱花园，但日出后它们就将迅速凋落，被弃置一旁，就像他一去不复返的生命和爱情。

祭司们吟诵着祷文，引绋抬出最内层的人形金棺，面朝东方竖立在墓穴门口，准备进行葬礼最后的“启口仪式”。

“阿努比斯已降临汝之圣所，托特神为汝净化，诸神涤净汝之躯体！”

混合着香料的泡碱如沙似雪洒在金棺上。

“汝之发如青金石，骨闪耀如白银，而躯体如不朽之黄金，众神赐汝芬芳的生命之息！”

没药圣油和焚香烟雾吞没了金棺。等烟雾散去，第一缕朝阳刚好刺穿峡谷，照耀着黄金面具灿然生光。

时辰已到。大祭司手持燧石刀和金斧触碰那黄金面具的五官。

“神赐汝之鼻能呼吸，汝之眼能见光明，汝之耳能闻真理，汝之口能言正义！”

“神目泣血了！”突然有祭司紧张地低声说道。

跪在地上哭泣的苏蒂猛地抬起头，眼神充满惊恐。

晨光照耀下，阿蒙摩斯黄金面具的黑曜石双眼缓缓流下两道泛着青铜光泽的血水，看上去比她预想得还要诡异和悲伤百倍。

她怔怔地盯着那两道血泪，脸色白如裹尸布，神情恍惚，目光近乎疯狂，左手紧紧握拳，直到金莲印记上那道崭新的伤口重又开始疼痛。

阿蒙……要是你在天有灵，就出来狠狠惩罚我的罪孽。但要是你来不了，那就等我去芦苇原野后，再亲自向你忏悔！

这是完全超越人们想象的灾异神迹，所有人都惊呆了。法老从乘舆上猛地站起来，拨开众人走向爱子的金棺，盯着那两道血泪，伸出颤抖的大手，缓缓抹过面具冰凉的脸部。那千真万确是将凝未凝的人血，散发出他在战场上久已熟稔的血腥味和泡碱味。

苏蒂尖声哭喊道：“我的夫君啊！是什么未了的冤仇让您涌出血泪，请告诉我吧！”

一声尖利的鹰啸自头顶响起。所有人抬头望去，只见一只鹰隼张开双翼，掠过峡谷飞向湛蓝的天宇。

“塞特的罪人就在你们中间——”

真真切切是王储本人的声音，带着青铜剑的铿锵震颤，砂岩般的质感和战鼓般的共鸣，朗朗回荡在“永恒之域”。

苏蒂向碧空伸出双臂，泪珠还在羽睫上将坠未坠，一阵早已预料的疼痛却仍猝不及防地穿透了她的身体。她蜷缩着指尖，齿间弥漫开阿蒙摩斯初夜咬吻的腥甜。

“为我报仇者，才能获得荷鲁斯之名！”

山谷中回响萦绕，久久不绝。

苏蒂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金棺旁，转身扫视着所有人。

“你们……是谁弑杀了埃及的金鹰？”她厉声质问，“是谁——弑杀了我的夫君？”

图特摩斯王子脸色发白，双眼茫然地直瞪着她。大祭司目光闪烁，唇边习惯性的清浅讥笑显得分外僵硬。彭尼赫培一脸震惊，目光毫不掩饰地望向图特摩斯。宰相塞斯卡夫焊在脸上的谄媚面具好像被劈裂了一道，法令纹控制不住地颤抖。

唰地一声，她拔出佩剑，剑尖凝着日光，缓缓划过全场。

鸦雀无声，只有日影一寸一寸移高，照亮了她的全身，深蓝色丧服中暗织的金丝烁烁如星，衬托着她燃烧的黑眸，凛然宛如誓言复仇的伊西斯女神。

“主神在上，夫君英灵在上，”她的每一个字都咬碎了银牙，“神之妻、两地女主哈特谢普苏特在此起誓：我将以正义洗去神目之血，重光玛亚特秩序。如违此言，愿荷鲁斯割断我的生命，如同割断此发！”

她回剑一把割断自己的秀发，高举在焚香炉火焰上方，一松手，发丝纷纷扬扬落下，在火舌舔舐中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