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真话之树”在破除各种谎言的同时,也消解着与谎言血脉相连的种种源于本能而非良知与理性的固化观念。随着一个最基本的事实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可辩驳地呈现在堡垒之民眼前:人,表象上是“物”,但归根结底是心的存在。
物质,只是人的外观,而在每个人真正所处的现实里,他就是心的存在,这种现实才是每个人唯一的现实,亦即世间唯一真实的现实。
感受到了“心之存在”,“人人平等”从一个空有道德感召力的口号,落到地面,拥有了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基础。
东方人打骨子里有着“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信念,在没有上帝信仰的堡垒之国,从感受到这个基本事实的一刻开始,“心之存在,人人平等”在人们心里渐渐扎下了根。
当有了“心之存在”的感知,“心”的视角便成为可能,于是人们看待事物不再仅仅从观点、立场出发,而是可以看到不同乃至截然对立的观点、立场如何同样地从“心”中产生,由此,“平等”观念从人的身上渐渐扩展,堡垒之民一点一点开始用平等的眼光看待其它国家、其它制度、其它文明。
从某种意义上说,“心”好比大海的视角,可一直以来堡垒之国只有也只允许有从自己这朵浪花出发的视角,这既是专制权力出于统治需要的精密投喂与规训,也是本能支配下人性的必然,而且前者充分利用了后者,让浪花视角沿着本能之隙深入人心,成为当时绝大多数堡垒之民被先天锁死的唯一视角,从这个视角出发,世间只有堡垒之国是至高无上的伟大之国,从这个视角出发看其他浪花,则必然格格不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于是,在堡垒之民眼中,统治与被统治的事实消失了,文明与野蛮的根本区别消失了,特权与奴役的事实消失了…
堡垒之国特权集团在这个视角里安全了,它们做的所有恶都在这个视角下具有了合理性,甚至变得必要;堡垒之国的奴民们在这个视角里安心了,它们所受的所有奴役、吸血、不公在这个视角下都成了为国家强大添砖加瓦,就好像它们是国家的主人,让它们心甘情愿当牛做马,甚至牛马出了自豪感。
但是在“心”被重新发现之后,从“心”的视角看去,堡垒之民慢慢从浪花视角给出的“事实”中跳出,开始看到“浪花”本身何以从“心”中产生、如何成立、如何给出“事实”、如何在“事实”中完美掩盖权力设下的局、又如何扼杀民众的心智与良知、如何有利于专制统治并在此进程中扼杀国家真正的灵魂与根基…
堡垒之民开始可以从海的视角来看自己这朵浪花,当这种观察一旦成立,他们便不觉间也能从海的视角去看其他浪花。
第一次,他们在看见其它浪花的过程中真正看清自己,反之亦然
第一次,他们开始不再被出于本能的盲目唯我独大感蒙蔽双眼,而是在平等看待所有浪花的目光下不再双标、透过良知与理性的尺度看清自身原本无解的绝症所在,同时也看到这朵浪花深处蕴含的真正珍宝。
即便仅从科学角度,原本那些被他们视而不见或干脆从不提及的基本事实也进入了公众的普遍认知:阿尼卡提亚人本自同源,都起源于菲洲,十几万年前从那里走出来后去往世界各地,开枝散叶,分别形成了自己的文化乃至文明。
这本就是同源之水泛起的不同浪花。
过去,在堡垒之国的公共舆论中从不会由这个角度来看待自己与他国,总是默认一种自我本位,从这个出发点看到的一切即便保守地说也全都是偏见,不要说客观,连很多最基本的事实都看不见,也不可能看见。
只有让国民在这种自闭的视角下自绝于人类共通的文明与人性,从而自断根系成为无根之木才最有利于权力随意摆布。
但当他们开始拥有海的视角,所有那些事实逐渐自然显现。
由心见海,由海见浪,此时的浪花虽然样貌未变,但已不再是以往那一股自闭的死水,它慢慢长出连接共通文明与人性的根须,堡垒之国原本那看似从古代传承至今实则早已形存实亡的文明由此竟渐渐复生。
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运动、没有引人瞩目的标志性事件,随着从心门中长出的“真话之树”不断生长、不断结果,堡垒之国的文艺复兴于悄无声息间发生了。
从后世看,它既是轴心复兴时代在堡垒之国的先声,同时也与其他源流一起推动着阿尼卡提亚轴心复兴的到来。
正因为“悄无声息”,所以在这场文艺复兴中几乎没有产生什么看起来激动人心,实则同样容易惑乱人心的宏大理论,让人性中的愚妄、幽暗、邪恶抓住鸡毛当令箭,借崇高牌坊大行污泥浊浪。
抑或正是由于“真话之树”的存在,让那些赝品失去了土壤,难以存活。
“真话之树”似乎改变了堡垒之国的土壤,让这片几千年来一直充斥谎言拒绝真话的贫瘠畸变废土一点一点开始可以接受真话了。
当土壤性质发生了这种肉眼不可见的根本改变,废土慢慢重现生机,可以涵养生命了,于是真话的种子在这样的土壤里悄然萌芽、生根,破土而出。
没有宏大叙事,只有对堡垒之国现实中充斥的混浊腐烂一点一滴去伪存真、纠偏归正、离妄求实。
在“真话之树”下,似乎无需去培育什么新的生命,当那些污泥秽土被真话一点点洗去,人们蓦然发现这原先被当成人世现实就是这么回事儿的腐壤之下竟藏着本就在那儿的真正生命,只是以往污泥太多太厚太腐烂,而所有清洁工都被人为消灭,以致污泥日积月累不断层叠彻底窒息了底下的生命。
如今污泥稍稍洗刷、稍稍松动,那看似早已死去的生命便不可抑制地萌生了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