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墙根下的日影挪到第三块青砖时,我正趴在土炕上啃炕沿。榆木特有的苦味混着陈年烟油,木屑簌簌掉进开裆裤,像撒了把没炒熟的芝麻。奶奶颠着小脚从灶屋冲进来,蓝布围裙还沾着玉米须,枣木拐杖敲得青砖地咚咚响:“哎哟我的小祖宗,这炕沿都让你啃出月牙儿啦!”
她枯瘦的手掌覆上来时,我闻到了槐花蒸菜的香气。这双手布满蚯蚓似的纹路,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却总能从围裙兜里变出烤得焦香的红薯。“小四儿,咱不啃木头,奶奶给你蒸枣泥饽饽。” 她把我抱起来时,后颈蹭到她粗布衣襟,上面还留着晒谷场的太阳味。
那年堂屋墙上的挂历刚撕到三月,爷爷又在村头老槐树下的麻将摊儿。牌九碰撞声顺着穿堂风飘进来,混着他沙哑的吆喝:“西风!胡了!” 他的军绿色解放鞋永远沾满麻将桌下的瓜子壳,口袋里攥着我三个哥哥寄来的津贴,转身就押在 “东风西风” 的赌局里。
“老陈家那老四,怕是要跟他爹一个样。” 村口井台边,王婶子捣衣棒槌砸得水花四溅,“他娘跑了,爹不管,三个哥哥都在部队,就剩个老糊涂带着,能有啥出息?” 这话被风卷着飘进院子,奶奶正在喂鸡,竹篾簸箕 “哗啦” 一声扣在地上,惊得芦花鸡扑棱着翅膀窜进草垛。
我扶着墙根学走路那天,院角的月季开得正艳。花瓣落在青砖缝里,像撒了一地碎胭脂。奶奶把棉袄铺在墙根,生怕我摔着,自己却佝偻着背在三步外张开双臂:“来,小四儿,走过来!” 我的布鞋底沾着灶灰,在青砖上踩出歪歪扭扭的小脚印,像刚学写字的娃娃画的蚯蚓。
突然脚下一滑,额头重重磕在门槛上。钻心的疼让我哇地大哭起来,奶奶扑过来时带倒了竹凳,散落的针线笸箩滚出半卷红绸 —— 那是她偷偷攒的布料,说是等我过年做新棉袄。“乖宝不哭,咱小四最勇敢。” 她把我搂进怀里,白发扫过我发烫的脸颊,我尝到了她衣襟上咸涩的汗味。
村西头的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那是张铁匠在打锄头。他家小女儿跟我同岁,总扎着两个冲天辫,在晒谷场追着蜻蜓跑。有回我扶着石磨盘学步,她蹦蹦跳跳跑过来,把咬了一口的麦芽糖塞进我手里:“陈小四,你走路像小鸭子!” 话音未落,我就摔了个狗啃泥,麦芽糖沾了满嘴草屑。
夜深人静时,奶奶常坐在煤油灯下纳鞋底。灯芯滋滋作响,映着她鬓角的白发。“你三个哥哥来信了,” 她用顶针把银针顶进鞋底,“老大在边疆站岗,老二在抗洪抢险,老三学开飞机呢。” 煤油灯的光晕里,我看见墙上贴着三张泛黄的照片,三个穿军装的男人英姿飒爽,却从没有抱过我。
麦收时节,村里的打谷场热闹非凡。我扶着草垛练习走路,看大人们挥舞镰刀,金黄的麦浪在烈日下翻滚。隔壁刘叔家的大黄狗总跟着我,耷拉着舌头吐气,时不时用脑袋蹭我的裤腿。有次我摔进麦秸堆,浑身扎满麦芒,大黄狗急得直转圈,汪汪叫声引来了正在捆麦捆的奶奶。
“你个小讨债鬼!” 她嘴上骂着,却小心翼翼地帮我挑出麦芒,“等你长大了,也像你哥哥们一样去当兵,穿神气的绿军装,让全村人都眼馋!”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已经看到我穿上军装的模样。远处,爷爷的牌九声又响起来,混着此起彼伏的打麦声,在暮色里织成一张嘈杂的网。
秋雨淅淅沥沥的日子,我终于能摇摇晃晃地小跑。堂屋的八仙桌成了我的 “训练场”,围着桌子转圈时,碰倒了爷爷的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砖上蜿蜒成河。爷爷举着旱烟袋追过来,烟锅里的火星溅在我后背上,奶奶抄起烧火棍横在中间:“你个老东西,要打先打我!”
冬天下雪时,我在院子里堆雪人。小手冻得通红,却固执地把煤球安在雪人脸上当眼睛。奶奶端来一碗姜糖水,雾气模糊了她的老花镜:“小四儿,等开春了,奶奶带你去上县看火车,听说那玩意儿跑得比风还快!” 我吸溜着滚烫的糖水,想象着钢铁巨龙呼啸而过的模样,雪落在脖子里都不觉得冷了。
转眼又到清明,奶奶带我去给娘上坟。坟头的野菊开得稀稀落落,奶奶把纸钱点燃,火苗舔舐着灰烬,飘向灰蒙蒙的天空。“你娘走得早,没享过一天福。” 她摸着我的头,声音哽咽,“但你要记住,不管日子多苦,咱老陈家的人,脊梁骨得挺得直直的。” 风掠过坟头,卷起几片纸钱,像几只折翼的蝴蝶。
春去秋来,我在跌跌撞撞中慢慢长大。奶奶的背越来越驼,鬓角的白发也越来越多,可她依旧每天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村里的人渐渐不再议论,因为他们看到,那个总在地上摸爬滚打的陈小四,已经能帮奶奶提水、喂鸡,还会在爷爷赌输了回家撒酒疯时,勇敢地挡在奶奶身前。
当第一封从部队寄来的家书再次出现在堂屋桌上时,我已经能流畅地念给奶奶听。信里,三哥说他驾驶的战鹰在蓝天上翱翔,保卫着祖国的每一寸土地。奶奶戴着老花镜,仔细摩挲着信纸,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小四儿,等你长大了,也要像哥哥们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窗外,夕阳的余晖洒在院子里,我扶着门框,看着奶奶在暮色中忙碌的身影。那些学步时的记忆,如同墙上斑驳的光影,虽然模糊,却温暖而坚定。我知道,在这个并不完整的家里,在奶奶的呵护下,我早已学会了如何在人生的道路上,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