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府接旨后一片喜气洋洋。
王爵改制,皇室中分郡王,亲王,如今天下唯圣荑受封亲王爵。
其余异姓王与郡王礼制等同,然元慕又为驸马,故加一等。英王因有元国摄政之实,又曾与太渊帝定翁婿,故亦加一等。
但多是虚爵,并无封邑。
朝闻时候的王爵封邑在圣荑出生时就收回来了。
但这回太渊帝再颁诏,赐圣荑蟒袍玉带,玉章玉圭,而这一般是有封地的王爵凭证。
就如宁王,他献国之后,宁国的玉玺也得上交朝廷,连一丝故土的所有权都没了。
至于慕王的元国国玺,也早十八年被唐太后献给上皇了。
玉章是封地,那玉圭就是参政之凭。
唯一的亲王将要有封地与参政权……不就是暗示摄政王么?
傅妃抱着二公子圣沐向安王道贺,小孩子看父亲拿着莹润光华的白玉章发愣,就顺手拿了。
圣荑还没反应过来,玉章已经被圣沐抱在怀里不撒手。
“算了,给他玩儿吧。”
傅妃震惊,把玉章还是从圣沐手里拔了出来,圣沐不依不饶还要拿,倒是一点不哭。
正妃曦和已经进宫协助太后操办慕王婚事了,可能不过二三日就是订婚礼,据说是因为上皇明确叫太常寺算一个最近的吉日…
云妃也到了正殿贺喜,她身后跟着一个着五品服饰的女官,正拿着记画簿子。
圣荑有点头疼,无奈道:“今日之事,一定要画下么?”
管淑还得赶那幅春游归来图呢,当然不想画,今日来不过是试探试探安王,这等喜事要不要记录什么的……不画当然好!
“这…自然听凭殿下的吩咐。”
于是圣荑便招招手让所有人都退下。
云妃莫名其妙,怎么殿下一回来见了她就又要旁人都退下了?
她委屈无言,不由上前几步,但圣荑仍旧呆呆地,不想理会任何人的样子。
云妃眼泪悬在眼眶,圣荑起身欲走才撞见这双微红的眼,一时间不知谁该气,谁又该委屈。
傅妃看得分明,出言劝告云妃先回自己院落,留下圣荑一人在正殿。
她道,“殿下定有烦心事呢,不与你相关的,莫多心了,为着你腹中孩儿也要…”
圣荑独坐正殿,手中把玩如玺印的亲王玉章,上面刻着“承天命,永嗣宗”。
“承天命?”圣荑将玉章攥紧,不知问谁,“永嗣宗?”
承何天命?
嗣是谁之嗣?宗又是谁宗?
玉章被惯到地上,丢弃于无人知的角落。
三年前,太渊元年,他曾是与元慕一样张扬明烈的少年。
亦是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踏尽落花鞭流水,还轻光阴慢……
笑看游何处,满目舒琳琅。
那时候,脑袋也不像而今这样混沌吧。
他闭了闭目,阳光漫过眉眼,这回他怕光阴慢,又想光留驻…
“难道他一世孤寒,我便要送上我的儿子么?”
“送了一个儿子…还不够吗?”
光斑驳,是南窗的竹影摇曳。
云亦起,檐前松柏娑娑动,落下几缕风。
一个声音似是自心腔跑出,又更像久远历史里飘荡袭来:
“哥哥,桃花劫,不比孤寒一世强…我们,都是被神明玩弄的人。”
圣荑头疼,“别说了!”
他答应了的事,便是想悔也悔不成了!
刚刚云妃便是被他伤害,待会出了这个门还得去安抚。
沐儿那边也不得不去,曦和入宫协理公主出降事项,他也得去慰问,以示安王与安王妃情谊尚在。
还好程姐姐早早跑了,否则便是再好的情谊,如此也磨没了。
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他如何将一颗心分成三份?
还每一分都要时刻注视,每一次伤心都要去安抚……谁来救他呢?
父皇母后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不逼着哥哥娶继后,偏逼他娶三妃!
他们竟然还敢疏远他试探他,不见他!
就两个儿子,还玩君臣父子?
可笑!
圣荑分明是委屈,眼泪沾在指间,独自抽出怀里帕子慢慢擦。
他不知道父皇为何不见他,更不知父皇为何为了与他作对就强要杀了晞王,更不知,为何今日哥哥送了暗示他往后要摄政的玉章玉圭……
不知为何而罚,不知为何而奖。
罚者是君父,奖者是皇兄。
他算什么?
一生,他的,他的儿子们的,不都是父兄君王说了算吗?
圣荑独自静默了好一会儿,那股怨恨与郁闷才压进心底。
但是沉进心里的早晚会翻上来,而不是消散。
檐前松柏飞过白羽,鸟鸣声声。
扑簌而下到了庭院阶上,竟迷途不知惧怕,收着翅膀走到了圣荑的袍角。
“罢了。”他随意看那只不识途的鸟儿,“随他们去吧。”
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
“你恍神了?”乐昌公主捏安王的脸,“上巳节呢,怎么还是这幅死气沉沉的样子?”
恍神,一恍惚就到了上巳节,过了大半月。
“怎么独身一人?你侧妃呢?”乐昌公主说旁人也不先管管自己,她身侧不是驸马,而是俊秀的画师。
“呆了?等我回宫去告诉姨母姨父,叫太医院好好治治你。”
安王蹙眉,“云妃月份尚浅,不宜走动,曦和在宫中主持祓禊仪式…”
“还有傅妃嘛。”乐昌公主补充道。
安王饮一口茶,“这等盛大节日,光带她一人,旁的该要伤心了。”
“不如一个都不带,来蹭你的行营就是。”
上巳节是春日最多含义的节日,这一天,宫中要举行祓禊仪式:由宫中贵人赐下兰草、柳枝花瓣,以去晦祈福。
家中有儿女到了婚龄,或者新婚,也会祭祀高禖以祈祷消灾辟邪与生育,是故上巳节也算求偶节,不过而今风尚都是节日当天去参拜幸女观了……
再有畔浴、郊外游春、临水饮宴、射雁司蚕、曲水流觞等都是民间更钟爱的节日习俗。春水洗涤污垢,春山悦目任畅游。青年男女到野外踏青,泼水相戏,自由择偶,享受春日的生机……
这等日子,乐昌是不会去宫里过的,带上钟爱的三两画师,还可能向宫里借一个乐部,都随她郊外游春去!
在蜿蜒清澈溪水弯处,架起行营绣帐,穿着早几月就开始缝制的春服,靠在绣帐边上弄水,一边找好角度待命的画师赶忙将她最美的一刻画下来……这种节日过法不比在宫里用柳枝甩花瓣水好玩儿?
乐部开始奏乐,天地浩荡渺清音,青山如绣,碧水如画,此间山谷,已是神仙居了。
不过从前安王这种乖乖宝宝是要进宫待命的,今年怎么还脾气硬了?
“荑儿,你还真生气了?”乐昌见他神色寡淡,不由关心安慰,“难道是晞王的事?他不是已经被放了吗?”
虽然晞王在朝阙的宅子上皇还没恩赐下来,依旧被塞进青龙寺借住……
圣荑那一瞬间倒是真想倾诉,但乐昌下一句就让他知道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
“难道还是因为以后可能摄政?”乐昌说的话能把他气死,“摄政不开心?你怕是不知道摄政的意义吧?”
圣荑:“……”
他忍了忍,“小姐夫呢?你为什么把他抛下?”
乐昌不觉得被攻击到,画师采来鲜花献上,她顺手拿来俯身轻嗅,“他还小呢,带他出来,我会玩不尽兴的。”
“他居然还要备考,哪怕做状元又怎样?那前程有做我的驸马好么?”
乐昌有些不解,还有些鄙夷,“还不是给太渊哥哥干活,有什么好当的,哼。”
圣荑找到话语压制的机会:“你怕是不知道状元的意义吧?”
然后被瞪了一眼,圣荑垂头不说话了。
“你在这里好生待着,等我玩够了,就来接你一起进宫。”乐昌说话不容圣荑反对,“你好些时候没进宫了。”
又叫画师,“你留下,给安王殿下画一幅。”
说着便带着乐部向溪水上游去了。
此处是栖霞谷,与落雯山相距不远,同是乐昌的封地。
但除了某些时候乐昌要专心听乐部奏曲,感受飘荡环谷的空灵气息,她还是愿意其他人来栖霞谷春游的。
因为可以看八卦。
青龙寺受了皇命,给晞王准备了一间适宜静养的禅房。
住持广海还特意过问了晞王的病情,如实禀告上皇。
“晞王性情平和,一身病骨,还能怀揣仰望生机之心,实属难得。”
“他当日入朝阙…以那种方式吸引安王来救自己,应当是不得已。”
毕竟面前的少年身着素衣,周身都萦绕着与世无争的似冬日初雪盖松柏的清气,俯身拈起檐上花,恍惚春天幻化成了这一朵,整个春日暗淡。
“晞王殿下怎么出来了?山上不比山下,风冷。”
少年将花拾进袖里,道:“住持有几日未来下棋,昭觉得日子清寂,无知无觉,也就走到这里了。”
住持一把年纪,听了倒真是心疼少年。
病骨一身,年纪轻轻未弱冠,还以为身份遭上皇忌惮…听说还是从诏狱里送到青龙寺的,谁知道上皇怎么叫酷吏折磨过他呢。
“殿下正是系马垂杨,轻狂年少的年纪,却困在寺里…”住持一想到今日还是上巳节,更觉得晞王惨了。
踏春郊游日,求偶懵懂时,晞王面子里子一点都没挨上。
“住持,而今是上巳节了么?”少年眼神空洞,“若是我父母还在,定也会催我去京郊折柳枝吧。”
“不过柳枝除晦…本王现在却是天下最晦气之人。”
住持连连叹气,最后道一声冤孽。
“殿下,今日上巳佳节,若是您身体安好,可下山游玩,贫僧派人跟着就是。”
少年空洞的眼神有了微光,薄唇轻动,“当真?”
似泡影梦幻,他不敢惊动,亦不敢真信。
近百年来多少家国颠破,小国若飘萍,能并进大国也算百姓之幸,唯其国主一家灭族,事实上已算上者仁慈。
但这回国主就在眼前,已失去所有,也受了刑狱磋磨,尚且如此年轻,国破时他不过是个婴孩……晞王如此境遇,出家人很难不存怜惜。
“山下溪谷清秀可爱,晞王快些去吧。”
少年目光微不可见地改变,决心向那一抹春光奔赴。
那心怀的热忱,叫住持越发觉得罪孽。
盛世于燕圣,乱世于诸国,二十年来他者亡国,二十年来此间溪谷常欢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