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峰
1、
浩:
你好,一年不见了。去年的今天,学校把你辞退了,我因为当时找不到英语老师,就被多留了一年,今天校长正式和我谈话了,明天我也要离开学校了,这一夜,是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夜。我们都是民办教师,原指望可以转正,不想却是这样的结局。
都是因为我,我深深觉得好对不起你!可我的爱是真挚的。你有妻子儿女,还比我大10多岁,可你的音容笑貌一走进我的眼神,就像磁石一样吸住了我。特别是你戴着那副近视眼镜,显得那么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在梦里,我无数次吻你的眼镜,抚摸你发烫的身体,发出你进入我身体时的呻吟,品味你带给我无尽的幸福感——
写到这里,浩,你是不是觉得我好不要脸。但只在今天这个时刻,只在信纸上吐露心扉。我没打算寄给你,也寄不到,更没打算带回家,只好塞到这间宿舍的墙缝里,随着日月的剥蚀,慢慢发黄、破碎,最后化作灰尘,落入泥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大地中。所以,你就让我放肆一回吧。
这些都是我梦中的幻想,在现实中,我们手都没拉过,更别说接吻、拥抱。在校外的山坡上,我们多次促膝交谈。我知道你的憋屈,一个高中生,你多想上大学,走的更远,飞得更高,学习成绩优秀,但你家里成分高,没有被推荐的资格,沦落到这个初中当民办教师。你的数学课讲得好,全县都组织过听你的课。我的英语倒是临时抱佛脚,到县城参加简单培训后赶鸭子上架的。就这,还是稀有人才。
浩, 从你看我的眼神中,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但我清楚有一道鸿沟,我没有强求你和妻子离婚,我愿意等下去,不管天长地久。倒是你说过你的妻子就是不识字的农妇,早就没有了感情,有一天要离婚,娶我进门。我好感动啊,你不嫌我是一个带着一个孩子的寡妇。我多么期望这一天的到来!
可这一切忽然破碎了。我们的事还是被揭穿了。其实,这种事想瞒也瞒不住。你的老婆跑到学校大哭大闹,学校和附近几个村子议论纷纷。
浩,我们都被辞退了,你走的那天,我躲在这间宿舍的门后,默默地望着你的背影,多么希望你回头再看一眼,但你一直没有回头。我还在学校的这一年里,多么希望你能来看看我,给我片言只语,可我望眼欲穿,也没有见到你的身影。明天我也要回村里了,可能,从此咫尺天涯,今生再无见面的时候——
有人敲门,可能一些同事来送我。不写了吧。千言万语,也写不完。
这是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也没有署名,日期就写了“1976年7月”。
40多年后,我当“育红”初中校长时,从拆毁的一间破旧的房间里发现了这封信。
2、
我是新世纪初大学毕业,开始和女朋友小鸥一起留在大城市打拼。小鸥在父母的帮助下,顺利到一家国有银行就业,而我东奔西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到一家房地产公司应聘,原来是让站在大街上发广告单的;到一家国有大企业竞聘,人家一看专业,中文系,就皱眉,说是只要理科生。小鸥的父母对女儿找个贫穷的山里人本来就有很大意见,见我“惶惶如丧家之犬”,更是强烈要求小鸥和我一刀两断。
老家县里招聘教师,走投无路的我决定应聘。那天,小鸥在最高档的西餐馆请我吃饭,她哭了,我也泪流满面。我明白这是“最后的晚餐”。
在老家教书10多年,我成了全县知名的优秀教师,还参加过省里的表彰会,写过语文教学方面不少有分量的论文。同时还收获了爱情。比我小10多岁的英语老师小娟义无反顾地爱上了我。我开始也顾虑,更想到小鸥父母的态度,就劝她:“我大你那么多,你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吧。”小娟说的很干脆:“我是山里人,父母出外打工遇到安全事故不幸死了。我从小就由奶奶拉扯长大,我读师范还是奶奶为我选的英语专业呢。奶奶对我百般恩爱,言听计从。我征求过她的意见。”
我们结婚后,我见过小娟的奶奶,可能经历了太多的生活磨难,像个石头人半天没有一句话,不知怎么的,奶奶让我联想到长江边上矗立千年,翘首期盼爱人归来的神女峰。小娟告诉我:“奶奶是山东人,因为换亲才嫁到河南山区,嫁过来不到两年,爷爷在农场干活遇到交通事故就死了。后来我的父母也不幸亡故,奶奶就这样几乎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受的磨难太多了,都不爱说话了。”
几年后,县里选拔教师到山里支教,当校长。出于对大山的感情,小娟鼓励我报名。我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大山深处的“育红”初中。初中就在小娟奶奶所在的大山里。
一来学校,我就感到学校的“落伍”,“育红”两个字还是“文革”时期的常用词,且学校破旧不堪。但方圆近百里大山深处就这一所初中,所以一直保留着。
我的一位大学同学“混”的不错,在市里一个民主团体当副主委。这个团体成员大都是卓有成效的民营企业家,妥妥的有钱一族,每年都有捐助活动。大学同学来看我,酒酣耳热之际,当场许诺捐助200万元,重建“育红”初中。
这才发现了这封没有写完的信。发黄的信纸在说明信的年龄,斑驳的字迹有的已经模糊不清。问过学校的老师,没人知道谁写的,写给谁的。我随手就放在办公室的书桌上。
3、
小娟驾车来看我的“新居”。不经意间看到这封信,忽然叫了一声:“这是奶奶的笔迹!”几乎是同一刹那,小娟的手机急促地响了:“你奶奶突发脑溢血,已经被送到县医院,速来!”
我们急忙驾车赶往医院,我突然心生一计,不能让老人遗憾而走。就问妻子:“奶奶叫什么名字?”慌乱一团的妻子说:“红娟,我名字中的“娟”字还是奶奶坚持用的。”
在医院的病床上,奶奶已经奄奄一息。我把那封没有发出的信给她,奶奶竟然回光返照地“羞赧”一笑,紧紧搂在怀里。
“娟:我知道你爱我,分别一年来,我多想再到学校看你,可是,你知道,我去不了。在深夜里,我多次对着学校无言倾诉——”在我对着空白笔记本,一遍构思,一边“读”着“浩”的信时,奶奶欣慰地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的脑海里又一次出现矗立的神女峰,还有女诗人舒婷的《神女峰》中的诗句“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送奶奶来医院的一位中年人说,奶奶上世纪70年代在“育红”初中当过民办老师,教学生“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