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沉寂了一晚的庐州城中渐渐热闹了起来,路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的行人,街边一些店铺的伙计正在拆卸门板,准备开始今天的营生。
岳照星将驴车赶到府衙门前时,衙门的官吏尚未点卯。等了半个时辰,才将吴飞龙交给府衙壮班的民壮,领了赏格之后,就又赶了驴车,找了一家车马行将其卖了。此时已近巳时,岳照星便急忙向城南的一家客栈走去。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岳照星遥遥看到一面写着“凤来客栈”的招牌,不由得加快了脚程。甫一进门,柜台后的掌柜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岳少侠回来了?这一趟可还顺遂?”岳照星也笑着点点头:“托掌柜的福,一切顺利。”“顺利就好,顺利就好。”那掌柜脸上笑意更盛,“您的房间还给您留着。哦,对了,林惊风林少侠前日也恰好回来,还问起您的行程。今日里还没见他出门,估计在房间等您呢。”
“哦?惊风已经回来了?”岳照星说着,从挎着的背包中取出三张面额一贯的大明宝钞递给客栈掌柜:“有劳掌柜一直替我留着房间,这是这段时间的房费,掌柜先收着,我们估计还要再叨扰一段时间。”
那掌柜连忙摆摆手,道:“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可千万别这么说,您和林少侠安心住着便是。若不是您二人当初仗义出手,我们家哪有今天。这房费少侠且收回去,前天林少侠回来时已经结过了,有什么事您吩咐便是。”“既然如此,就谢过了。”说完岳照星就穿过大堂,向通往二楼客房的楼梯走去。
刚才客栈掌柜口中所提到的林惊风是岳照星的挚友,两人乃是总角之交。幼年时,林惊风曾得一名因伤解甲的邻居传授了一套军中枪法,现在和岳照星一样,也是一名专司接赏办事的“吃赏人”。
自秦以来,江湖上接赏办事的行当早已有之,如秦时的“披甲士”、汉时的“枕戈士”、唐时的“捉刀人”、宋时的“猎头人”、元时的“巴特尔”等,但这些人都在官府登记造册,算是官府的编外人员,同时也是当时的朝廷为了掌控江湖的一种手段。因此,这些人除了帮助官府缉拿凶犯以外,也帮官府处理一些官方不方便出面的江湖事务。
到了元末,明太祖朱元璋平定南方之后,江南武林逐渐出现了一些除了帮官府缉拿漏网凶犯以外,也帮遇到不公的百姓追讨公道,打抱不平的武林侠士,因为这些侠士需要凭借一种名叫“格单”的凭证接取任务和领取赏格,所以这些侠士被称为“吃赏人”。
与前朝不同,“吃赏人”虽会接受官府的格单,却并不在官府造册,他们不同于一般的江湖组织或者帮派,成员之间并无从属关系,亦不互相制约,而且,初时的“吃赏人”也并没有证明自己身份的信物,行事作风全由自己,久而久之难免鱼龙混杂:半途劫单、冒名领赏、敲诈要挟、一口吃两方等等各种不符道义的行为不一而足。
直到十余年前,数名江湖名宿联手清理了不少“吃赏人”中的败类,并订立一系列规则,同时设立了固定的地点接取格单,还派专人负责登记。总算规范了“吃赏人”的行事作风。
格单作为“吃赏人”接取任务和领取赏格的最重要的凭证。分为官府发的“官格”和百姓发的“民格”,这两种格单又各自分为“白格”和“红格”。两者区别在于,如果格单所载的任务可能涉及人命时,则白格不可伤及性命;而红格却可以不论死活。
但随着大明王朝定鼎中原,一统天下。乱世终结之后,世间渐渐承平,明太祖朱元璋觉得,若再允许百姓发红格,则有鼓励民间私斗之嫌;而官府发红格,则有可能私刑滥法,故而下旨禁了红格。所以,如今无论官民所发格单竟都是以白格居多。
当下岳照星上到二楼,推开一间客房的房门,房内一个和岳照星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正把一杆擦拭过的长枪放入墙边的武器架上,这人便是岳照星的总角挚友林惊风了。其人生性诙谐,身高体壮,比岳照星还要高出半头。以发冠束发于顶,身着一件群青色窄袖圆领袍,袖口处戴着一副甲胄才会用到的臂鞲,腰系革带,脚蹬一双布靴。
林惊风一扭头,见到进门之人是岳照星,笑道:“你可算回来了,这次是你输了。”岳照星也哈哈一笑,道:“我愿赌服输,今天中午这顿酒我请。”说着,从包里取出几张大明宝钞递了过去。原来,他二人此次各自接取格单时,曾立了个赌约,看谁先完成委托。而林惊风也不客气,接过岳照星递过来的宝钞便去了大堂点菜。
三刻后,林惊风带着一个端着托盘的小二回到了房间,那小二将托盘上的酒菜摆放好后就退了出去。收拾好行李的岳照星一回头,发现桌上的菜肴着实丰盛:炙鸭、东坡肉、糟笋、鹅黄豆生、莲子百合羹。此外还有一盘雪花酥和一坛当地独有的三河米酒。
岳、林二人相对而坐,林惊风开口问道:“这次你抓的那个‘人牙子’官府可说了要怎么处理?“岳照星道:“官府的人说,虽然还需要逐级上报,提交刑部复核。但吴飞龙所犯之事,桩桩件件查有实证,一个凌迟是跑不了的。”林惊风点点头:“这几千刀没有一刀是冤枉他的。”说着,二人举杯互敬,也就此打开了话匣子,一斟一饮地聊了起来。他二人虽说是发小,又同为“吃赏人”,但因为经常各自接取赏格,单独行动,所以像今天这样,能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谈天说地的机会却是极少。
酒足饭饱之后,连日奔波的岳照星感到一阵困意来袭,便去休息了。只是没想到,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月上中天。
随着二更天的梆子响过,岳照星猛然睁开眼睛,凝神细听,房顶上传来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岳照星立刻手握“斫浪刀”翻身坐起,却见睡在对床的林惊风也已经起身,静静地听着房顶的动静。片刻后,岳、林二人几乎是同时动作,林惊风抄起兵器架上的“挑云枪”与岳照星倚窗而立,待房顶上的脚步声走远之后,二人悄然开窗,翻身飞上房顶。
借着半空中残月发出的微弱月光,果见前方影影绰绰有一道人影,二人便远远地跟在后面。但那条黑影轻功身法极其轻灵飘逸,有好几次都差点跟丢。二人一路追着那条黑影向南出了庐州城,直到城南一片竹林之中才停了下来。此时竹林的空地上的一堆篝火前,已经有两人一站一坐地等在了那里。那条黑影收住脚步,却并不上前,而是站在距离那两人两丈之外的距离上。
岳、林二人看那黑影早早停步,便急忙转向一侧,找了个不易被人发现却又能确保自己听到几人对话的草丛当中收敛心神,伏身躲避。一路下来,岳照星暗暗心惊:“此人的轻功之高,江湖上怕是罕有能出其右者。”想到此处,岳照星转头看向身旁的林惊风,从其眼神当中,看出了与自己相同的心思。
“这么,着急叫,我们来,是,交给你的,事办,成了?”篝火前站着的人开口道,岳照星听这人说话的声音还很年轻,但口音很奇怪,而且语气极为生硬,像是外族人刚学中原官话。“那是当然。”那条黑影的主人不无得意地说道,“我‘梁上君’路旌出手,岂有不成之理?”说着就从背上解下一个背囊,拿在手里,却没有交给两人。
岳照星心里一惊:“路旌?!他可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大盗,难怪轻功如此高绝。”
“呵呵,看来路大侠似有条件。”看到路旌的举动,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伏身在草丛中的岳照星从缝隙中偷眼看去,坐在篝火前那人的满头银丝被火光映得通红,想必刚才说话的就是此人。
“哈哈哈哈,姬老先生可真会说笑。我路旌虽说是鸡鸣狗盗之辈,但江湖规矩也是懂的。”路旌大笑道:“先前你我已经商议好报酬,我又怎好坐地起价?只不过我很是好奇这姓宗的皮货商人家财万贯,又家在京城,家中珍宝数之不尽,二位为何对这么一个木盒子感兴趣?”说着将手中的背囊抛给了站着的那人。
那人伸手接过背囊,用生硬的中原官话道:“这些,你不需要,知道!”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摸出一个钱袋,抛给路旌。接过钱袋的路旌,在手里掂了掂,又撑开袋口,借着火光向里面看了两眼,笑着道:“爽快!二位果然言而有信。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勿怪。二位,告辞了。”说完,不待那两人回答,便展开轻功,掠空而去。
暗处的岳照星和林惊风对视一眼,刚想说些什么,眼角却突然瞥见一道寒光闪过,岳、林二人急忙一左一右各自闪避。翻身站起以后,只见是刚才那个中原官话生硬的年轻人,此时他右手中的雁翎刀横于胸前,左手架于刀背之上,略微侧身,对着眼前的两人怒目而视。
“二位夤夜至此,偷听他人谈话,怕不是英雄所为。”年轻人身后,那个被路旌称为“姬老先生”的姬姓老者抱着装有木盒的背囊,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林惊风眉毛一挑:“我们偷听不是英雄所为,你们雇人偷盗就是英雄所为了?这位老先生,做人千万不能于己则宽,于人则严呐。”
“倒是牙尖嘴利。”那老者呵呵一笑,“就是不知道身手是否也能这般凌厉。”说完,对着身前的那年轻人阴恻恻地道:“阿木,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