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怀礼裘皮铺”,岳照星和林惊风牵着马,沿着与太平街相交的一条东西向大街,慢悠悠的向东而行。二人难得来一次京城,打算先逛逛再找落脚之处。
岳照星回头看着已经半掩在街角后的裘皮铺,说道:“那盒子里的传家之宝到底是什么?竟能让一个大男人情绪失控到在陌生人和自己的伙计面前哭得涕泪横流。”林惊风看了一眼岳照星:“你是觉得刚才那个掌柜的举动有些刻意而为了?”看到岳照星点了点头,又说道:“我倒觉得是你多虑了,有可能那个传家宝对人家来说十分重要呢。毕竟能作为传家宝的东西,定然不是凡物。咱们是外人,也定然理解不了传家宝对他的意义。”
“也对,有可能是我多心了。”听完林惊风的话,岳照星笑了笑。再抬头看去,此时二人已经走到南京内城的正阳门下,与城门相对的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大街,街道路面以青石铺就,两侧排着数座高墙大门,从制式上看像是朝中衙门,而街口处则有一队顶盔掼甲的卫兵往来巡哨,看到岳、林二人都身负兵刃,站在城门下往这里张望,都警惕地看向二人。
二人看到巡哨卫兵已经注意到自己,心知此处不便久留,决定就此出城,远离是非之地。刚要转身,却见一人头戴乌纱,身着红袍,腰系玉带,匆匆忙忙地从大街东侧的一个衙门跑了出来,翻身上了早就等在门外的一匹骏马,双腿一夹马腹,沿着街道,纵马往北而去。
这条长不过百余步的大街北端,连着皇城南侧正门洪武门,过了洪武门便是直通承天门的千步廊,两侧按文东武西,设有各官署直房。不多时,承天门前值守的锦衣卫大汉将军远远就看到一个身着红色官服之人策马而来。明朝官制,朝中一至四品官员着红袍。因此当值的大汉将军看到那身红色官服时,心下不免疑惑:“今日常朝已散,不知是哪家大人又去而复返。”
待到纵马之人在下马碑翻身下马后,那当值的大汉将军才看清来人,只见那人红色官服前的补子上一只毛色金黄、威风凛凛的狮子栩栩如生,将百兽之王的霸气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不禁感慨绣工的精致。而这一头狮子,也昭示了此人乃是朝中的一名位居一品的武官。可此人的面相却没有武官应有的凌厉果敢,相反,从他身上透出来的是一股浓烈的书卷气。
朱元璋在位时,六部尚书为从一品或正二品,直到朱允炆登基后才将六部尚书升为正一品。而此人,正是建文帝朱允炆选拔的第一任正一品兵部尚书——齐泰。
大汉将军见来人是兵部尚书,心下隐隐感到不安:“兵部尚书叩阙请见,莫非是有什么紧急军情?”心思飞转,脚下却不敢怠慢,急忙迎了上去:“末将见过齐大人。”齐泰也不多话,取出官印、铜符、火牌交给那个值守大汉将军:“我有要事求见陛下。”
所谓火牌即是加盖了红色加急标识的文书,和官印、铜符一样,俱是进承天门前需要查验的信物。
那大汉将军也不敢怠慢,细细查验三样信物之后,将其交还,齐泰又急忙跑向千步廊西侧的兵部直房,将铜符换成了入宫的牙牌。之后,才进了承天门,而方才的大汉将军早已差人入宫禀报。齐泰通过承天门、端门、午门后,又左转穿过右顺门,到了六科廊的兵科房。
齐泰将火牌交给在兵科房办公的兵科给事中核验内容并加盖“科抄”印信后,就由早就等候在此的司礼监太监带他前往武英殿面圣。
武英殿内的龙案后坐着一个身着绣有团龙纹样的赭黄色圆领常服,头戴乌纱翼善冠,腰系玉带,足蹬皂靴,生得相貌堂堂,面如冠玉的年轻人。这人便是刚刚登基不久的大明王朝的新主人,当今天子朱允炆。
齐泰甫一进殿门就跪伏于地,手捧文书,高呼请罪。一旁随侍的太监转呈给朱允炆后,在其示意下退到了殿外,并掩上殿门,远远地站在了廊下。
一刻钟后,武英殿内。
朱允炆愁眉紧锁,俊俏的脸上亦是笼着一层阴云。自登基以来,朱允炆就以削藩为要,但一直颇为不顺的削藩事宜,已经让朱允炆有些焦头烂额。不承想,在这紧要关头,兵部失窃,丢了两件重要物什。
“兵部失窃,你身为兵部尚书,其责难逃。”朱允炆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本当将你革职下狱,交有司议罪。但此非常之时正值用人之际,死罪可免。罚你三年俸禄,官降一品。但仍暂领兵部诸事。”龙案前伏地跪着的齐泰口呼万岁谢恩,朱允炆却接着道:“你方才奏请,一概照准,速速差人去办,望你能将功赎罪。”“臣定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望。”叩首谢恩之后的齐泰退出了武英殿。
看着离开的齐泰,沉默了半晌的朱允炆高声道:“来人,宣锦衣卫指挥使司徒枫。”话音刚落,刚才远远站在廊下的太监在武英殿门口唱了声喏,转身跑去宣旨。
半个时辰后,领了朱允炆口谕的锦衣卫指挥使司徒枫,前脚刚离开武英殿,后脚就又有两人奉召觐见。
这两人其中一人相貌清秀,两眼神采奕奕,约莫四十多岁年纪,身着红色官袍,胸前的补子上绣着一只羽毛艳丽的孔雀,腰系一条金花腰带,方知此人是一名三品文官。而另一人美髯抚胸,年纪也在四十岁上下,一袭青色官袍甚是合身,胸前的补子上一只白鹇振翅欲飞,腰间系着一条银花腰带,看服色乃是一名五品文官。
二人入殿之后,跪地行礼。那红袍官员道:“臣黄子澄,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青袍官员亦是跪地行礼:“臣方孝孺。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原来红袍官员是朱允炆身为皇太孙时的翰林侍读,此时升任太常寺卿的黄子澄;青袍官员则是时人称“正学先生”,现任翰林学士的方孝孺。
朱允炆微一抬手:“二位爱卿平身,赐座。”话音刚落,早有随侍的太监端了两张圆凳进来,放在黄、方二人身侧。黄子澄疑惑道:“微臣斗胆,怎的不见齐泰齐大人?”朱允炆道:“朕差他有其他公务。今日召二位爱卿前来,是想商议一下朕那三位堂兄,代燕王入京的事情。”
原来,不久之后就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周年祭日,按礼制,各地藩王需进京参加祭礼。可几天前,北平突然上了一道请罪文书,书中大致内容是:燕王朱棣突染重病,且许久不见好转,故而此次先帝周年祭礼不能前来参加,特上书请罪。并愿派自己的三个儿子代父入京,参加祭礼。也正因如此,朱允炆一直在考虑一件事:要不要趁此机会,将自己的三个堂兄扣押在京城为质,用以牵制朱棣。
黄子澄和方孝孺听后,互望一眼,又沉默了片刻后,方孝孺率先开口道:“启禀陛下,微臣以为可以准燕王所请,待到朱高炽三人入京参加完祭祀典礼之后便可将此三人扣为人质,以钳制燕王,亦可使我等占据先手,使其每走一步都会有所顾忌。”
朱允炆听后一愣,不由得想起自己刚即位不久时,各位藩王依序入京朝贺,当时就有大臣上书扣押朱棣,或者将其徙封至南昌,但朱允炆以“骨肉至亲”为由驳回。但事后却又万分懊悔。想通此节,朱允炆似是下定了决心,道:“方爱卿所言甚是,如果能将这三人扣作人质,则会使燕王投鼠忌器,不敢轻动。既如此,就准燕王所奏,允许燕王三位王子代父入京。”
朱允炆话音刚落,黄子澄便进言道:“启奏陛下,扣押燕王王子之事,微臣以为万万不可。”朱允炆循声看去,便问道:“黄爱卿有何异议?”“启奏圣上,燕王骁勇,如果圣上贸然扣押燕王之子,则会打草惊蛇,恐会激怒燕王。微臣以为应该将燕王之子平安送回北平,消去燕王心头疑虑,让燕王认为朝廷并无削藩之意,使其放松警惕,则陛下可以乘虚而取。”
黄子澄此话一出,方孝孺朗声道:“陛下,黄大人此言属实不智。自陛下登基之日起,已先后削掉五位藩王,这削藩之事就连街头的三岁孩童也心知肚明,黄大人却还要向燕王昭示朝廷并无削藩之意,这无异于欲盖弥彰,掩耳盗铃。况且,魏国公徐辉祖曾对臣言,他这三个外甥俱非易于之辈。燕王长子朱高炽虽体态肥胖,又患有脚疾行动不便,但是此人自幼聪颖,心思缜密,又喜好读书,经史子集和兵书战策皆有涉猎,且无一不通;燕王二子朱高煦与三子朱高燧皆有万夫不当之勇。特别是朱高煦此人,野心极大,喜好杀戮。这三人有文有武,如若将此三人放回北平无异于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啊圣上。”
朱允炆这时又拿出了书生独有的优柔寡断,刚刚下定的扣押燕王三子的决心又被黄子澄一席话给说得烟消云散,再加上黄子澄是他为皇太孙时的老师,因而对其多有依赖,以至于削藩开始之后大大小小的决策都遵照黄子澄的提议实行。所以,听完黄子澄的一席话之后朱允炆本能地又想照准执行。但又转念一想:“可是方孝孺说得也不无道理,尤其是他转述徐辉祖的那番话更是在理。这又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