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浑浊的眼,染入七分死气。
竹林传回密信,他便断定终有一日相见。此刻人在眼前,却已不在他的掌控之下。
“方士的丹药,四分药理下,藏着六分的毒。”寻常人吃下,仗着体健强撑。蛀虫进去体内,一步一步蚕食。“炼制时的火候,偏了加重毒性,强了药性过烈,残躯败体受不住。”
老皇帝不惊,周遭无护,真龙残喘,外间人做出择选,站好了位。而不听话的人——杀灭。
白墙红柱,其月手按一处,机关乍现,石墙响动。
一幅旧画,画中一女子,栩栩如生。
月之不擅笔墨,少不了勤学苦练,花上一番心血。
“你在窥觊他人,他人亦如此。”其月取下画。
烛火摇曳,火蛇吞噬。
画烧落于地,燃成灰烬。
“君亡,总要有个说辞,你成了弑君的罪人。”旁人倒是摘除个干净。
“病了老了,这是命。想长生,却加快了死期。”违天道之举。“事与愿违,人生常态。”
“这世上,没有人真正得到长生。”其月近前,手抚上老皇帝凹陷的脸颊。
其月的手无温低寒,寡淡似水,丧失多时。
老皇帝靠得近,吐纳不闻,体温不在,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孤的好儿子们,许了孤甚么死法?”不想死,又不得不死。老,是人的惧;死,是人的公平。
“帝王有帝王的死法。”未知,方生惧。看见一把悬在头顶的刀,却不知何时落下。可以是狂风骤雨,也可以是细雨无声。
一生开疆拓土之君,居高临下,俯瞰众生。预料不到终局,身体上的病痛,哪里及得上精神的折磨。
其月住了下来,住在帝王的寝宫,照看起帝王的食饮,一日复一日。老皇帝不见好,亦不见坏。
谁人都猜不透,谁人都不敢催促。只好僵持着,磨磨耐心,慢慢等待。
文臣监国,武将赋闲。
其月入宫墙,反将月桢拦在宫墙外。传来的消息,令他心惊胆颤。他的行径被看穿,拆破伪装,露出一切肮脏,且不可道的本质。
月下离他愈远,他的心愈是焦灼难安。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他们在欺瞒她,而她亦在佯作。自以为的坦途大道,突降暴雨,泥泞不堪。甚至迷雾笼罩,再也看不清前路。
无力,挫败,萦绕心头久不散。
北境亦不利,原本志在必得,而今却在一步一步脱离掌控,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酗酒,似乎成了唯一的宣泄。
京华金雕玉砌,迷人眼的名利场。一朝贵似云,一朝贱如泥。有人上去,定有人下去。月氏旧有威名,却远在万里。养子的身份,人尽皆知。
月桢小瞧了月闻,轻视了月氏。今日的下场,是他的自负该付出的代价。
真心假意不该同时出现,伤人累己。都是假意,则心安理得;全是真心,不过反复折磨。
棋子要有用,有用才会放权。人与人之间,最不缺拜高踩低,见风使舵。不会真做下甚么,一两句嘲讽奚落,在失意之时,尤为刺耳。
月桢失意颓丧,月霁的日子同样也不好过。往日的风雨,有月闻顶在前,高估了己身,忘乎了所以。
月闻的死讯瞒不住,他们筹划得很好。在月闻活着的时候,于军中建军功,立威信,安插心腹,蚕食月闻手中兵权,分解军中将领。
月霁笑得大声,毫无征兆,不知来由,笑中带苦。处处受限,步步维艰,北境兵权一直只在一人手中。
月闻于暗中安排好一切,继任者唯月下一女。往日他所能触及的,以为得到手的,不过是一场作戏。
收买的将领失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安插入内的心腹,不再有音讯传来。耳无闻,眼不见,变相软禁。军中一切如常,有他无他亦如常。
一日,月霁见一人至,立身背对,模糊了那张脸。
月霁派出去打探的人无一归,所有被推翻,一切在失控。哪里还有成竹在胸?何处还见志得意满?这偌大的北境,原来只有他一人。
从头至尾便是一场骗局。精心的伪装,冒用的身份。溅在脸颊的鲜血,死在手上的人命。做的事血腥而残忍,做下事的人却长着一张尚显稚嫩的脸。
一将功成,万骨来填。月氏荣耀,月闻功勋,有国敌之血,亦有同类之骨。
残存的幼时记忆迷迷糊糊,脑中一直有个声音:此人人面兽心,毒辣狠决,屠灭全族,不共戴天。
于月下,初见不过幼龄稚童。他长不了她几岁,眼中情感已是天渊之别。母早亡,月闻军务缠身,难免顾及不到。
皮相是个好物什,好看的皮囊总是轻易让人卸下防备。
怀揣假意而来,步步陷阱,诱人深陷。谋算顺着心意而行,直至月桢查探出月闻深藏起来的秘密。
无人夜里,久不成寐,月霁反复的问自己。月桢翻找到的秘密,恰好给了他藉口。
假意里糅杂真心。
人会被与己身完全相反的物什诱惑,月霁承认他失策。月下乃仇人之女,血海深仇,他很清醒。
月闻本该死在北境,已为他择好葬身之地,却不料中途出了岔子。
京华离北境,千里之遥,隔断他与月桢。本是同心合力,成了单打独斗。月霁心头难掩不安,接踵而来的失利,好似被一张无形巨网圈住,无法挣脱。
传说中得到长生不老的童女,与月氏先祖纠葛不清。荒诞至极,却又真实上演。本来一切好好的,大仇得报,且完全接收月氏手中的兵权。
她是个变数,她甚么都没做下,仅仅一个现身,就打乱了整盘棋局。视她为棋子,得到永生不死,各有各的欲。
对于其月,月闻讳莫如深,从未在人前提起。暗中打探,再加上京华传来的密信,月霁很早就存了忌惮之心。
偏生这般巧,在时机已至,意欲动手之际,数十载未寻到踪迹的魂,现身了。
月闻还是死于月桢之手,终是手刃仇人,却雪不了恨。至死他都是高高在上,手握重兵的权臣,受万民敬仰。
这不是他要的结局,这不该是仇人的结局。
血仇的结局却是赢得身后名,而他们顶着仇人之子的身份活着,还要将这场戏演到底。
两相撞击,吃亏的是血肉之躯,月霁的指骨处皮开肉绽,身体的疼痛远不及思绪的沉浸。
蚍蜉撼树,树岿然不动,蚍蜉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