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可估量
怒江大峡谷的雾气在清晨六点十七分开始消散。萧鼎站在福贡县美术馆的铁门外，手机显示海拔2163米，气温9℃，湿度98%。这些数据自动弹出来时，他下意识要关掉通知，才意识到已经卸载了那个系统。
"开馆还有两小时。"保安裹着军大衣从岗亭探头，"除非你是来看特展的。"
萧鼎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他掏出那张微型数据卡："何红女士的捐赠展？"
保安突然挺直了腰，钥匙串叮当作响。"二楼左转，全黑的那个厅。"他压低声音，"馆长说那些画会吃光线。"
展厅比想象中小，十二幅画作呈环形排列，中央立柱上挂着那幅萧鼎在空画廊见过的未完成肖像。诡异的是，所有画框都是纯黑的哑光材质，像一个个微型黑洞。
萧鼎的指尖刚触到最近的画框，传感器立刻启动，整面墙亮起柔和的蓝光。画作《2023.05.21 23:47》展现的是深夜办公室的俯视角，画面中央的电脑屏幕显示着情感估值系统的界面，但细看会发现所有数据点都连成了一只飞鸟形状。
他猛然想起那天——系统首次显示他们关系匹配度跌破70%的夜晚。何红突然来公司送夜宵，而他匆忙关闭的屏幕上正是这个分析界面。
第二幅《2024.01.13 15:22》画的是雨天咖啡馆。玻璃窗上的雨痕构成复杂的数学符号，而桌上两只咖啡杯的倒影在画面中奇妙地形成一个心电监护仪的波形。萧鼎记得这天，他感冒发烧却坚持赴约，何红摸他额头时，他的心率确实飙升到128。
每幅画的标题都是精确到分钟的时间戳。萧鼎颤抖着打开手机相册，调出系统自动备份的情感日志。2023年5月21日23:47，系统记录：【对象意外到访导致工作进度延迟2.3小时 效率损失评级B-】。而何红画下的，是他抬头看见她站在门口时，嘴角不自觉上扬的0.7秒。
"她一直在记录..."萧鼎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记录那些被系统判定为干扰项的瞬间。"
展厅灯光突然切换成暗红色，中央立柱开始缓缓旋转。未完成的肖像画背面，投影仪打出一段何红的手写笔记：
"Day 478：今天发现他的系统给《初吻》打了64分。我故意没告诉他，画面左下角那团'透视错误'的红色，是他第一次落泪时沾在我睫毛上的血。"
萧鼎的膝盖撞到了展示台。他摸索着扶住墙壁，发现触感异常——黑色墙面上布满细微的凹凸。打开手机闪光灯才看清，整面墙蚀刻着无数数学公式，全是情感估值模型的核心算法。
而在每个等号后面，都被人用尖锐物划出了羽毛图案。
"这是她的反击。"萧鼎沿着墙壁踉跄前行，"她证明了这些公式永远算不出..."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白发苍苍的馆长举着手电筒："何女士交代，如果有人能三天内找到这里，就把这个给他。"
牛皮纸信封里是张车票：今晚20:15从福贡开往贡山的末班车，座位号4D。票根印着个二维码，扫描后显示一行小字："看看你从未真正看见的东西"。
萧鼎冲回肖像画前，从钱包取出便携显微镜。在未完成的右眼瞳孔位置，数十个纳米级数据点排列成斐波那契螺旋。他用手机拍下图案，经过二值化处理后，屏幕上跳出段代码——正是导致他系统崩溃的病毒程序。
"不是故障..."萧鼎的喉咙发紧，"是她制造的抗体。"
日落时分，萧鼎在美术馆仓库找到了何红的工作台。墙上钉着他们初遇时他写的公式，下面是她用红笔添加的推导过程，最终得出个荒谬的结论："当t→∞时，情感估值误差≥100%"。
抽屉里有本褪色的素描簿。翻到最后一页，萧鼎看到了令全身血液凝固的画面：何红精确绘制了他站在空画廊里的场景，日期标注是三天前。画中的他正在看那幅未完成肖像，而画中画的肖像右眼里，隐约有个红色小点。
萧鼎摸向自己的右眼，智能隐形眼镜早已摘除。但当他举起素描簿对准夕阳时，发现纸背透出个微小的红圈——何红预判了他会站在这个位置查看。
贡山站的末班车即将发车时，萧鼎还坐在美术馆台阶上素描。他画了整整十二页羽毛，每片羽枝都按照何红推导的"不可计算性公式"排列。最后一页他撕下来塞进馆长信箱，背面写着："我认输。但羽毛应该自由。"
列车启动瞬间，萧鼎在车窗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三年来第一次，没有数据分析浮现在眼前。他忽然明白何红为什么选择怒江——这里连绵的雨季会让所有电子设备失灵，就像她一直试图告诉他：真正的感情，需要失控的勇气。
手机在隧道里失去信号前，最后跳出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右眼的空白，等你来画。"
窗外，2025年第一场雪开始飘落。萧鼎想起系统曾计算出何红喜欢雪的概率是68%，而现在他知道了，她其实讨厌雪天，只是因为某个雪夜他发烧时，曾无意识地握紧过她的手。
列车驶入黑暗。他终于哭了出来，没有记录这次哭泣的持续时间和泪水量。在隧道最深的时刻，某种轻盈的东西从心底升起，像一片终于挣脱公式的羽毛。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