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琉璃梦境

出院账单像一记重锤砸在石梦婷胸口。十二万八千六百元——这个数字在她眼前跳动，几乎要灼穿视网膜。她捏着账单的手指微微发抖，医保报销后仍需自付的六万多元对她而言仍是天文数字。

"可以分期付款。"收费窗口后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说，"首付30%，剩下的分24个月。"

石梦婷咬了咬下唇，"我...能下周再来办理吗？"

对方终于抬头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企图逃单的骗子，"最迟周五。"

走出医院大门，初夏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疼。赵明等在门口，见她出来立刻迎上前。

"怎么样？"

石梦婷默默将账单递给他。赵明倒吸一口冷气，"这么贵？"

"ICU住了三天，手术，药物..."石梦婷机械地列举着，声音空洞，"我得回去工作了。"

"医生说你需要再休息两周。"赵明皱眉，"伤口还没完全愈合。"

"我别无选择。"石梦婷勉强笑了笑，"别担心，设计院的工作主要是画图，不会太累。"

然而命运似乎铁了心要捉弄她。第二天，设计院人事部的电话彻底击碎了她的计划。

"石小姐，鉴于您长期缺席且健康状况不稳定，公司决定终止劳动合同。根据规定，我们会支付三个月工资作为补偿..."

电话那头还在说着什么，石梦婷已经听不进去了。三个月工资？那还不够付医疗费的首付。她颤抖着挂断电话，瘫坐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房租还有十天到期，医疗费，生活费...数字在她脑海中盘旋，像一群饥饿的秃鹫。她翻遍通讯录，却找不到可以借钱的人。父母自从知道她的转变后就断绝了联系，曾经的同事大多避之不及，除了赵明——但他还要照顾生病的母亲。

手机突然震动，是张莉的信息：「听说你出院了？有空见个面吗？我有个朋友在招人。」

石梦婷盯着这条信息，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张莉是少数知道她全部经历的人，也是跨性别社群的活跃分子。

「什么工作？」她回复道。

「见面聊吧，下午三点，老码头咖啡馆。」

咖啡馆里，张莉比上次见面时更加光彩照人。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红色连衣裙，妆容精致，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成熟女性的魅力。

"气色不错嘛。"张莉笑着握住石梦婷的手，"虽然瘦了不少。"

石梦婷勉强笑了笑，"差点死了，瘦点正常。"

"听说李梅..."张莉欲言又止。

"警方没起诉她。"石梦婷搅动着咖啡，"我要求的。"

"你太善良了。"张莉摇摇头，"不过说正事，我朋友苏姐在'琉璃'会所工作，最近缺人手。待遇不错，日结，小费自留。"

石梦婷的手顿住了。"琉璃"——这座城市最有名的高端会所，专门服务政商名流。她隐约猜到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我...没经验。"她低声说。

"谁都有第一次。"张莉凑近一些，"听着，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理想工作。但你现在需要钱，对吧？琉璃的客人素质很高，不会动手动脚。而且..."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石梦婷一眼，"那里对我们这样的人很包容。"

石梦婷望向窗外，阳光照在江面上，碎成千万片金色的梦。她想起小雨，想起那些未付的账单，想起空空如也的银行账户。

"我去。"她听见自己说。

琉璃会所坐落在市中心一栋不起眼的旧楼里，外表低调，内部却极尽奢华。苏姐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眼角有细纹但风韵犹存，说话带着东北人特有的爽利。

"张莉说你条件不错，我一看还真是。"苏姐绕着石梦婷走了一圈，像在评估一件商品，"气质好，身材比例也不错，就是太瘦了。会喝酒吗？"

"不太能喝。"石梦婷老实回答。

"没关系，可以练。"苏姐拍拍她的肩，"我们这儿不是那种低档场所，客人来主要是谈生意、放松心情。你的工作是陪聊、倒酒、活跃气氛，明白吗？"

石梦婷点点头，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试用期一周，日薪八百，小费归你。正式上岗后底薪三千加提成。"苏姐递给她一份合同，"没问题就签字吧。"

合同条款出人意料地正规，甚至包括社保和医保。石梦婷犹豫了一下，签下了"石梦婷"三个字——这是她身份证上的新名字。

"对了，"苏姐在送她出门时说，"在这里你叫'梦蝶'。客人不需要知道你的真名。"

第一晚上班前，石梦婷在会所提供的化妆间里呆坐了两个小时。镜子里的女人穿着黑色露背连衣裙，妆容精致，眼神却充满不安。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谋生——曾经的建筑工程师，如今成了夜场陪酒女郎。

"第一次都这样。"化妆师小美帮她调整着假睫毛，"习惯就好。记住，在这里你就是'梦蝶'，一个角色而已。下班后，你还是你自己。"

八点整，苏姐带她进了VIP3包厢。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正在谈着什么项目。

"各位老板，这是我们的新公主梦蝶，大学生，刚来不久，请多关照。"苏姐熟练地介绍着，同时推了石梦婷一把。

石梦婷感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还是强迫自己露出微笑，"晚上好，我是梦蝶。"

"哟，新面孔啊。"一个秃顶男人拍了拍身边的座位，"来，坐这儿。"

那晚的经历像一场模糊的噩梦。男人们谈论着她听不懂的商业术语，不时灌她喝酒，手偶尔"不经意"地碰到她的大腿或腰部。石梦婷机械地笑着，倒酒，忍受着那些令人不适的触碰，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

凌晨两点下班时，她口袋里多了八百元现金和两张百元小费。洗手间里，她拼命搓洗着脸和手臂，仿佛要洗掉一层皮。

"慢慢就习惯了。"张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我第一次拿到小费时，在浴室里哭了一小时。"

石梦婷抬起头，镜中的自己眼妆晕开，像个破碎的玩偶。"我不知道能不能继续..."

"想想你的医疗费，想想小雨。"张莉轻声说，"这不是终点，只是过渡。"

就这样，石梦婷留了下来。日复一日，她学会了在客人毛手毛脚时巧妙闪避，学会了在灌酒时偷偷吐到纸巾里，学会了用甜言蜜语换取更多小费。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很擅长这份工作——多年的工程师生涯让她掌握了察言观色的本领，而女性身份则给了她新的武器。

一个月后，苏姐把她叫到办公室。

"梦蝶，你进步很快。"苏姐点了支烟，"王老板指定要你陪他下周的商务宴请，开价五千一晚。"

石梦婷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是我？"

"他说你有'书卷气'，不像其他姑娘那么俗。"苏姐吐了个烟圈，"我建议你接受。这种高端客户，小费通常很可观。"

那天晚上，石梦婷看着银行卡里新存入的两万元——她过去一个月的收入，第一次感到了一丝安全感。医疗费的首付解决了，房租也不再是问题。代价是，她越来越习惯"梦蝶"这个身份，有时甚至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这是表演，只是表演。"每天上班前，她都这样告诉自己。

六月中旬的一个雨夜，会所来了位特殊客人。苏姐亲自到化妆间通知她："VIP1包厢，重要客户，点名要头牌。你和小美一起去。"

推开包厢门的瞬间，石梦婷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沙发上坐着三个男人，中间那位五十岁左右，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手腕上的百达翡丽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这是我们最红的梦蝶小姐。"苏姐介绍道，"旁边是小美。"

背头男人抬起头，目光像X光一样扫过石梦婷全身。突然，他的表情凝固了。

"我们...是不是见过？"他眯起眼睛。

石梦婷的心跳骤然加速。现在她认出来了——刘世荣，荣建集团董事长，两年前她出事那个工地的承包商。当时事故调查草草了结，公司只赔了很少一笔钱。

"应该没有，老板。"她强迫自己露出职业微笑，"我是第一次见到您这样的贵客。"

刘世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那晚，他异常关注石梦婷，不断询问她的"真实背景"，甚至试图灌她更多酒。石梦婷凭借几个月练就的周旋技巧，勉强应付过去，但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凌晨三点，醉醺醺的刘世荣终于被司机接走。石梦婷瘫在员工休息室的沙发上，浑身发抖。

"怎么了？"小美递给她一杯热水，"那老头对你做什么了？"

"他...认识我。"石梦婷的声音嘶哑，"从前的我。"

小美倒吸一口冷气，"他知道你是..."

"不，他只是觉得眼熟。"石梦婷握紧水杯，"但他是我以前工作那个公司的老板。"

"要不要告诉苏姐，以后不接他了？"

石梦婷摇摇头，"会引起怀疑。我会小心应对。"

第二天中午，她被手机铃声吵醒。是个陌生号码。

"石梦婷小姐？"一个男声问道，"我们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关于两年前你那起工地事故，有些新线索需要你协助调查。方便今天下午来一趟吗？"

石梦婷猛地坐起身，腹部的伤疤隐隐作痛。"什么新线索？"

"电话里不方便说。三点钟，刑侦支队三楼，找陈队长。"

挂断电话，石梦婷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刘世荣认出她了，而且和警方有联系。更可怕的是，李梅在医院说过的那句话突然在耳边回响："两年前那场工地意外应该直接要了你的命..."

她颤抖着拨通了赵明的电话："能陪我去趟公安局吗？我...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