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一周,孟律师都住在律所,只有晚上才会与姜芝和姜壮乃母子俩视频通话。
今天,他忙完手头上的卷宗已经晚上八点多,他揉揉太阳穴,点亮处于免打扰状态的手机。两个来自姜芝的未接视频来电,时间是三十八分钟前。
他立刻拨回去。铃响了很久才有人接。
“老公,你怎么这么晚才回电话,担心死我了。”姜芝嘟着嘴,面带责备,眼里却藏着妩媚。她已经换上了睡衣。
七天了,孟律师仍旧没有习惯姜芝如此大的变化,但他逼着自己接受。他注意到姜芝正在姜壮乃的房间里,微微一笑,说道:“怎么样,壮乃的功课有没有难住你?”
“不会啊,我怎么说也是门萨俱乐部的成员,小学生的题目怎么可能难倒我。”
“那壮乃应该完成功课了吧?”孟律师没有在视频里见到姜壮乃的身影,于是探了探头,“壮乃,壮乃?”
“壮乃,爸爸找你。”姜芝转身,让姜壮乃入镜。
姜壮乃刚写完作业,正在收拾文具,听见姜芝叫他,他扭过头来。
孟律师看见,儿子姜壮乃扭过头来的那一刻眼神充满喜悦和期待,可他旋即想到了什么事,双眼呆滞了刹那,脸色又黯淡下来,怯生生地叫了声“爸爸”,像是对他有所愧疚。这转变发生在一瞬间,可孟律师确信自己没有理解错。
姜芝转过脸去,瞪了姜壮乃一眼。孟律师只能看见她的侧脸,但即使只是侧脸,他也能感到姜芝的不满。
姜壮乃畏惧地低下头,眼里含着顺从。
这些细节,孟律师通通看在眼里。姜壮乃从小亲姜芝比亲他多,姜芝也非常疼爱这唯一一个儿子,母慈子孝,羡煞旁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百思不得其解。
“壮乃啊,今天很累吧,早点睡觉。爸爸答应你,明天见完客户爸爸就回家,带你去迪迪乐园玩,再吃一顿丰盛的晚餐,好不好?”
“好,爸爸晚安,”姜壮乃迟疑停顿,“妈妈晚安。”
“晚安晚安。”姜芝满脸堆笑,扭着腰肢走出了姜壮乃的房间。
“阿芝,你也早点睡,养足精神,我明天晚上就回来。”
“好啊,老公晚安。”姜芝隔屏飞吻,挂了电话。
孟律师放下手机,长叹一声。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有个女人在虐打姜壮乃,还拧着他的下巴警告他:“你敢告诉你爸,你就死定了。”孟律师努力想追上那个女人看清她的相貌,但双腿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惊醒后,他越想越觉得那个女人的背影像姜芝。
“不可能的,”孟律师喃喃自语,“绝对不可能。”
……
第二天周末,吃过早饭后,孟律师的秘书告诉他今天预约的几个客户都临时有事不来了。他忙完手头上剩余的事情,将近中午,见暂时无事可做,便动身回家。
在等待前院的自动大门移开时,孟律师隔着窗户看到二楼的卧室灯光恰好熄灭。今天是阴天,所以灯光的变化异常明显。
他将车倒进车库,开门进了客厅。
姜芝正赤脚从楼上快步走下来。她穿着银色缎面睡裙,玲珑有致的身材若隐若现。
“老公,”她的脸上有一丝慌张,“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律所的事忙得差不多,我看有空,就早点回来。”孟律师脱下西装外套挂到衣帽架上,松开领带。
姜芝乖巧地跑过来,将孟律师按到沙发上,给他揉肩捶背,“哎呀,老公辛苦啦~啊对了,你上次不是说想跟我一起做南瓜饼吃吗?刚好呢昨天芸姐来看我,给我带了个南瓜,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厨房呀!”
孟律师看了看墙上挂钟,“马上到饭点了,来得及吗?”
“没事哒,我和壮乃呢刚刚吃了点零食,只要我们动作快一点就不会饿着啦。”
“好,那我先去洗个澡。”
“快去快去,洗得干净点哦。我去楼上帮你拿换洗衣物。”
姜芝对着孟律师的背影摆摆手。亲眼看见他进了卫生间后,她迅速跑上楼,冲进自己卧室,焦急催促:“快走,别让他发现你。”
门后,站着上周在法院遇见的黄发青年,一丝不挂,内裤都没来得及穿就被姜芝拉着往楼下走。
楼下卫生间里,孟律师还没脱衣服,突然想起有封重要邮件还没回复客户,于是便回到沙发边找手机给秘书打电话。
狭路相逢。
三个人,六只脚,同时停在原地。
黄发青年率先反应过来,抱着怀里揉成团的衣物,裸屌狂奔,夺门而出。
孟律师没有去追,事已至此,追逐没有任何意义。他只是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姜芝,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解释。他在心里祈祷,祈祷姜芝给出的解释能让他原谅她,能让他重新接受她。尽管他明白这只是奢求。
但姜芝没有解释,她只是泪眼盈盈,冲上来抱住孟律师,连连说着“对不起”。
孟律师挣开她的怀抱,不慎用力过猛,失手将她推倒在地。
头一次,相识二十几年来头一次,孟律师没有去扶姜芝。姜芝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天见尤怜,而孟律师心如止水,无动于衷。他终于明白,眼前的姜芝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人,过去的姜芝已死。枯木尚可逢春,人死不能复生。崩溃像潮水般带着后悔和绝望瓦解他的内心。
他两眼空空。
沉默的对峙。
墙上的复古挂钟不合时宜地响起,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十二点整。
“为了壮乃,我可以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你们的关系我也可以不追究,”孟律师的腔调不受控制,声音里半带沙哑,“但你要保证,不再跟他有来往。”
姜芝停下了抽泣,带着哭腔答应,然后走向楼上卧室。
生活是土壤,爱情是养分,如果撷取不到足够的养分,幸福便会枯萎。对此刻的孟律师来说,爱情已死,幸福已死。
他瘫坐到沙发上,举目无神,空荡荡的一楼客厅只剩他压抑的呼吸声。
空荡荡的不只客厅,还有他的内心;压抑的不只呼吸声,还有他的灵魂。
八岁之前,他都在怀疑自己活着的意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值得努力的目标。直到他被姜炳仁收养,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当好为姜炳仁所用的武器。十四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姜芝,他知道,他的出生终于有了意义。他为遇见姜芝而生。他为爱姜芝而生。
姜芝“死”了,他就像一叶漂离了港湾的扁舟,随波逐流,游来荡去,无所依靠。
他想到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现在还不行,壮乃已经失去了妈妈,不能再失去爸爸。为了壮乃,我要好好活下去。
他能听到姜壮乃在“爸爸”、“爸爸”地叫他,声音由远及近。
“爸爸!”
孟律师蓦然惊醒。是壮乃的哭声!
他飞奔上楼,冲进姜壮乃的房间。
姜壮乃的哭喊声响彻整个二楼。姜芝正撕扯他的头发,扇他巴掌,怨声咒骂:“是不是你告诉爸爸的?我打烂你的狗嘴!你没说?你没说他怎么会知道我偷情!早就警告过你,你不听是不是?不听是不是!”
孟律师眼前一黑,顿觉天旋地转。他凭借本能推开姜芝,把姜壮乃护在身后。
姜芝狼狈地站起身,用尽气力将孟律师扑倒在地,接着不知从哪变出一把尖利的小刀,怒目圆睁,愤然嘶吼:“把我的心脏还给我!”
把我的心脏……还给我?
孟律师大惊失色,竟忘了用手抵挡利刃。
姜壮乃拦腰抱住姜芝,号啕大哭:“妈妈你不要伤害爸爸,你打我吧,不要打爸爸……”
“滚开!”姜芝搡开姜壮乃。
“嘭”,姜壮乃后脑撞到桌角,登时昏死不醒。
姜芝发出癫狂的大笑,将小刀对准孟律师左胸,猛力扎了进去。
一刀,两刀,三刀……血溅了姜芝满脸。
不,不是姜芝。姜芝不会不知道孟律师的心脏长在右边。至少这一刻,她不是姜芝。
“这……”
直到血溅脸上,她才似乎如梦方醒,惊惶地扔掉小刀,捧起孟律师的脸颊。她终于清醒过来:
“阿孟!阿孟!”
孟律师在昏沉之间,听到姜芝哭着打电话,她说:
“爷爷,我把阿孟杀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爷爷,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