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杀了那么多人,你一句‘精神分裂’就让他得以脱罪,你不是个好律师!”
“我是个好律师,我打赢了我接的每一场官司。我只不过,不是个好人。”
“你会遭报应的。”
……
孟律师缓缓睁开双眼。他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但既然还活着,就一定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他想坐起来,但一用力,左胸就立刻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左手也像瘫痪般不听使唤。左边床头柜上的精密仪器检测到他心率有异常波动,“滴滴滴滴”叫唤起来,不一会,就有护士前来查看。护士见他醒转,便去叫医生。
他眯起眼睛,扭头看右边,窗帘没有拉上,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雨珠给窗户淋上了一层模糊的滤镜。
我在这多久了?壮乃怎么样了?还有阿芝……他隐约记得姜芝在最后变回正常,可是为什么不见她?
医生推着移动查房车进来,“叫什么名字?”
孟律师勉强回答:“孟律诗。”
医生例行检查他的身体状况。
“医生……”孟律师拉住了他的胳膊,“请问我的家人……来过吗?”
医生做完检查,回到查房车边看电脑,随口回答:“你是说那个大伯?他好像跟院长认识,特意吩咐我们给你最好的医护。但是后来就没出现过。”
“那……有没有一对母子来过?”
“没有。”医生双手拄在查房车上,“孟律诗,鉴于这一个礼拜都没有亲属来看过你,我只能把病情讲给你自己听,你现在觉得自己是否有能力理解?”
已经一周了吗?我只觉得做了一个很短的梦。
“孟律诗。”医生再次叫他。
“医生你说。”孟律师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清醒。
医生将电脑侧过来好让孟律师看清显示屏里的内容,图像辅以言语,细说病情给他听。
术业有专攻,医生具体说了什么,孟律师没听太懂,大意就是说幸亏他的左侧胸腔是空的,姜芝那三刀才没有伤及性命,只不过撕裂了大量的神经血管和肌肉组织,送来医院时失血过多,需要长时间的修养才能恢复。在这段话中,医生提到了“先天性畸形”一词。
是啊,先天性畸形。他的心脏长在右边,紧贴肺部,导致他的肺大小只有常人一半。孟律师苦笑。因为先天性器官畸形,他的亲生父母才会将他遗弃,他才会被姜炳仁收养,才会与姜芝坠入爱河,也正是因为先天性器官畸形,他才能幸免于死。
先天性器官畸形造就了他的前半生,同时给了他第二次“生”的机会。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接下来连续半个月,他都躺在病床上,与世隔绝,除了医生和护士,他接触的最多的就是姜炳仁请来的私人护工,但这位护工既不认识字也不会讲话,孟律师又看不懂手语,所以他无法得到有关姜家的任何消息。他曾经打开电视试图获取新闻,但电视似乎被人限制过,只具有点播影视剧的功能,看不了时事新闻和本地电视台。这里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是他的精神牢房。
这天清晨,孟律师用右手比划着让护工把床板升起来,坚称自己要坐着吃早饭。吃过寡淡无味的流食后,他趁护工出去冲热水的功夫,忍着刺痛掀开被子,打算离开病房,看看能不能找到方法联系上外界——谁都好——这些天没有姜芝和姜壮乃的消息,他寝食难安。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姜炳仁一脸愁容,站在门外。他像是遭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一夜之间老了几十岁,银白中带着褐黄的头发没了活力,垂塌下来;双眼失去了往日的光辉与神采,阴沉空洞,心事重重;身材也颓怠衰老,只剩一张骨头一张皮,干瘪枯瘦,如同漏光了气的气球。他垮着两肩,来到孟律师床边,坐下。半个月的心力俱疲像一座重山压在他身上。
孟律师心知大事不妙。他没有发问。静静等待。
姜炳仁沉默了有五分钟。
“我让医院封锁了消息,警察还不知道你已经醒来。”姜炳仁坐得端正,手搭在膝盖上,“我今天来,是想听你亲口说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律师第一次没有在他的语调中听到慈祥。这往往意味着姜炳仁对此人恨之入骨。
“可不可以先告诉我阿芝和壮乃的消息?”孟律师卑微地问。
姜炳仁再次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最后,他说道:
“他们死了。”
那天,救护车赶到时,姜壮乃因后脑撞击桌角力度过大,被确准当场死亡。悲痛之余,姜炳仁送孟律师来医院,嘱咐姜芝在家里待着,不要胡思乱想。可等他匆忙赶回家里,却发现姜芝已经吊死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上——那棵她与孟律师共同手植的丹桂——只留下几行沾有泪痕的娟秀小字:
是我杀死了壮乃。我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与体内邪恶的心脏共存。爷爷,阿孟,你们要好好生活,千万不要再重蹈覆辙。
孟律师仰面朝天。他的左胸千刀万剐,不及此刻心痛万分之一。
以前的他,认为人生只有输和赢,因此拼尽全力,打赢每一场官司。可打赢全天下的官司又如何?输了自己的妻儿。输了一切。这就是我的报应吗?
他又变回八岁之前怀疑人生的那个男孩。他再一次想到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死亡能给他带来什么呢?能令阿芝和壮乃死而复生吗?
“千万不要再重蹈覆辙。”阿芝的遗言犹在耳边。
他看向姜炳仁。
姜炳仁在等待他的回答。
他忽然明白自己余生该做什么。
“阿芝她……”孟律师忍着胃部的抽搐感,从姜芝性情大变开始,把经过说给姜炳仁知。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会悲伤到想呕吐。
短短一个月,他经历了太多次人生的第一次。
姜炳仁静静听着,一言不发。孟律师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的情绪变化。他已经冷血无情到这种地步了吗?不,如果他真的冷血真的无情,就不会花半个月时间为阿芝办葬礼,不会为他们母子俩的去世憔悴成这番模样。
“警方很快就会知道我来看过你,可能下午就会找上门来,你打算怎么跟他们说?”
孟律师在心中叹气。他知道该怎么说。
“最近官司太多,我压力很大,想要一死了之,于是便用水果刀对准心脏。阿芝见了急忙上来抢夺,但她身娇力弱,没能从我手中夺下利刃。我一心求死,可惜刀锋在阿芝的争抢下偏移了几公分,只扎进了左胸,没有伤及心脏。壮乃也过来帮他妈妈,被我推开,意外身亡。事后阿芝难以承受丧子之痛,悬梁自缢。一切罪责在我,警方要告我过失杀人也好,谋杀未遂也罢,我都不会辩解。至于其他的事,我只字不提。”
姜炳仁盯着孟律师看了半晌。然后,他淡然起身,扭头离去。
“好好休息。”
孟律师的目光聚焦在半掩的门上。这就是我的结局了吗?我骗了姜炳仁。等警察上门来,我就将他做过的所有坏事和盘托出。是他执意要给阿芝换上陈梦瑶的心脏,害死阿芝的元凶就是他。我已经遭受了我的报应,现在该轮到你了。他没有怀疑我,是因为他看过未来,知道我会跟他说什么,他来看我,只是为了验证他的未来没有改变。他在担心“变数”已经出现,我们的未来会变得不可捉摸。
但“变数”已然现身。我看过无数次未来,没曾见过我会出卖姜炳仁。
“这个世界有很多规则,你不是非得一一遵守。”康如初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这个康如初,是A&B的人。我看过他的资料,现在才想起来,对他而言,过去的确无法确定。时光机。他就是变数。他就是“那个变数”。
他让我进入了一个新的结局。
改变之后的结局没什么不好。
“I am who I wanna be, and I am who I meant to be. ”这些年来,我一直用这句话催眠自己,成为他人认为我该成为的人,忽视了我自己想要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康如初点醒了我。
现在,到了生命的终点,我想任性一次。我想回归本源,做一件八岁之前的我会做的事,一件我认为我该做的事。为了阿芝,也为了我自己。
孟律师按下应急铃,让护士给自己拿了纸笔。他要写下雀海的地址和进入方式,还有那些被姜炳仁抓来当器官替换零件的受害者的信息,有些人的信息他不记得了,但他明白,只需要提供一些关键线索,警方就能顺藤摸瓜,起底姜炳仁的犯罪集团。
在警察到来之前,孟律师再度掀开被子。窗户没关,他闻到了桂花香。是阿芝最喜欢的丹桂的香味。他要下床看看窗外,看看桂花。看见了桂花,就能看见阿芝。
门外又走进来一个人。一个在他来之前孟律师没想到他会来,在他来之后孟律师觉得他的确该来的人。
姜堂水。
“阿孟,没打扰你吧。”姜堂水径直走进来坐下,就坐在姜炳仁刚刚坐过的位置上。
孟律师靠回床头。
他和姜堂水是一起长大的,两人曾是同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直到四年前姜堂水亲手把姜皇粉送上断头台,他与姜炳仁的关系迅速恶化,连带也与孟律师一家鲜有联系。因为,姜皇粉正是姜芝的亲生父亲。阿芝心善,当年没有计较杀父之仇,他姜堂水今天来看我,也在情理之中。
“市长先生日理万机,百忙之中抽空探病,鄙人荣幸之至。”
“我刚才在停车场里看到我爷爷坐车走了,我想知道你跟他说了什么。”姜堂水目光如炬。他身上有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威严。
“说了什么很重要吗?”孟律师想到了藏在枕头下的笔记。他原本打算交给警方,但现在有了个更好的选择。
姜堂水看了看表,说:“我的时间不多。”我难得有时间,却特意过来问你这个问题,所以是的,这很重要。
孟律师问:“你是以兄弟的身份来问我,还是以市长的身份来问我?”
“没有区别。”姜堂水的回答干脆利落。
“如果你是以市长的身份来问我,我想现在不是好时机。医生说,我最好保存体力,少说话,这样才恢复得快。”孟律师说。他就是看不惯姜堂水这副面对熟人还要装腔作势的模样。
“不论我以什么身份来问你,你最终都会告诉我答案。”
“你也会说是‘最终’,而不是‘立刻’。”
姜堂水再度抬表看时间,然后沉下气来:“好,阿孟。我现在以兄弟的身份来问你——”
他正说着,病房的门又一次被人推开,对话被迫中断。一名身穿深绿色制服的医院护工推着餐车进来。餐车上摆着两菜一汤。
孟律师盯着护工。
“之前那个护工呢?一直以来都是他照顾我。”
“他生病了。”这名护工用低沉的声音说。他带着口罩,看不清容貌。
“你可得尝尝中午的南瓜排骨汤,是慈爱医院住院部食堂的招牌。”孟律师扭回头,笑着对姜堂水说。
护工仔细研究了一番,才顺利抬起病床配套的餐桌,他动作粗笨,看起来很不熟练。
他揭开保温餐盒的盖子,从餐车底下拿出一次性餐具。一切的动作都很小心,但眼神闪躲,呼吸沉重。
欲盖弥彰。他在隐藏什么。
孟律师阅人无数,只一眼,他便看出这个护工有问题,于是给姜堂水使眼色。姜堂水正皱眉深思,没有注意到异样。
孟律师轻咳一声,对护工说道:“医生说我不能吃太烫的,也不能吃冰凉的,麻烦你先帮我尝尝。”
护工愕然抬起头。
“谢谢。”孟律师再次示意。
“可是只有一副筷子,一个勺子。”护工尽量掩饰自己的不悦。
“没关系,反正我这位朋友也要吃,你总是要去再拿一副碗筷的。”
护工端起排骨汤。
孟律师看到他的眼神变得怨毒。
“留着给你黄泉路上喝吧!”
护工猛地将下了毒的排骨汤泼到孟律师脸上,从后腰抽出一把匕首刺向孟律师左胸。
孟律师闪躲不及,被匕首刺中,痛叫出声。
姜堂水扑上来,与护工扭打在一起。他不是护工的对手,很快被打倒在地。
护工返回孟律师身边。孟律师正捂住胸口,挣扎着要从病房逃离,被护工一把推倒。
他无助地靠在墙角,用衰弱的语气说道:“让我死个明白。”
“梦瑶!堂哥为你报仇了!你放心,堂哥很快下来陪你!”
护工狞笑,从孟律师胸口拔出匕首。
血流如注。
“你就是那个跟她乱伦的亲堂哥?”
孟律师瞪大了眼睛。当时,为了不让姜芝产生疑心,他伪造了一份器官捐赠协议书,逼陈梦瑶签下。给姜芝看过之后,那份协议书就下落不明,想来是丁子酷手下出了内鬼,把协议书交给了陈梦瑶家人,她堂哥才能追查至此。
“明州公安,放下武器!”
警察及时赶到,制服护工,阻止了他的最后一击。
姜堂水跟医生护士一起将孟律师抬上病床急救。
“阿水!阿水……”孟律师死死抓住姜堂水的手臂,另一只手颤抖着从枕头底下摸出笔记,“这些都是你爷爷做的,不要相信他,不要相信他……”
他昏迷过去。
姜堂水手握沾染鲜血的一叠纸,对带队的警察交代尽量封锁消息,就急匆匆离去。
他一定要亲自去雀海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