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念无涯。人只要活着就永远会贪,他们贪的是权势名利,我贪的是命。
——《逆光远航》·姜炳仁
……
雷。雨。雷雨交加。偶尔闪过的白色闪电照亮漆黑的巷子。
雷拖着一条瘸腿在巷子中摸索前行,淋湿的卷发绺绺紧贴前额。他不时紧张地回头凝望,像在逃避什么,又像在搜寻什么。
“该死的,该死的!”他喃喃念着,“事情怎会发展到这般地步?完全脱离了掌控!”他的气急败坏中带着些许无奈。
“一切都源于那场灾难性的合作……”
“人们以为迎来了新纪元,没想到等待他们的是更加叵测的厄运……”
“据悉,这些超能力者将面临十到二十年不等的监禁,情节严重或拒捕者,任何值班警员都有权利对其使用致命性武器。大量民众对此表示担忧……”
“这场针对超能力者的屠杀愈演愈烈。任何异于常人的行为都将被记录在案,在鉴定报告出来之前……”
乱了乱了,明州城彻底乱套了!这些在雷的脑海中飞速掠过的信息令他格外焦虑。
CPTT刚成立的时候,一切顺风顺水,所有人都对“全城零犯罪率”的前景抱有极大的信心。在前期的工作中,基于大数据和政府提供的公民个人信息,Future能够迅速预测到在逃通缉犯的行为,极大地提升了追缉的效率。可是随着CPTT职权的不断转移、扩大,不仅普通市民,就连警局内部都出现了质疑的声音:他们只需要一个念头就可以断定我们将会犯罪,接着把我们关进暗无天日的监牢里,冤枉一个好人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这是对我们的尊严的践踏。
尊严,这个被文明社会里的人类当做精神沙漠里的最后一片绿洲的词,成了这场大屠杀的导火索。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尽管政府对此作出保证,不会宁枉勿纵,但明州城内依旧人心惶惶。直到有人用火点燃了导火索,CPTT警员全部被迫停职接受调查,Furue们倒反过来成了通缉犯。不止如此,就连跟A&B有关联的潜龙集团也牵涉其中。雷的本意是为了令Future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却反而害了Future。
他没有预见这样的未来,这其中必定出了什么意外,才导致事情变成今天这副局面。他难辞其咎。关键在于有人用火点燃了导火索。破解这个谜题,就能逆转未来。
可谁是那把火?谁又是点火之人?
雷毫无头绪。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只有一个人能给他带来希望——
姜堂水。
警用直升机的轰隆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感到有无数道刺眼的灯光照耀自己,把他笼罩在白色的无形之笼里。
一架闪烁着警灯的直升机在小巷尽头的宽阔马路上降落,特警队员们簇拥着姜堂水从直升机里下来,成包围队形,用自动步枪对准了雷。看着这些黑漆漆的枪口,雷明白了。
姜堂水,这个当年在国家元首面前拍着胸脯用人格为雷作担保的市长,正是如今下令追捕雷、消灭Future的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雷不理解。如果CPTT继续立功,一定会是姜堂水升官路上的最大助力,为什么他要调转枪头过来对付Future,自毁长城?
“功高盖主,必招嫉妒。你知道共和国并非我一人做主——政治啊!我当官这么多年,哪怕再八面玲珑,也难免与人结下仇怨。那些政敌以前忌惮我爷爷的关系网,现在格局翻覆,他们自然咬着CPTT不放,落井投石,想要拉我下马。”姜堂水靠近雷,直视他双眼中黑色的瞳孔,低声说道:“弃车保帅实属无奈,壮士断腕方能求存,你要理解我。”
他就是点火之人。
思维跳跃,场景转换,雷眨眼间来到新的环境。
他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院子里,脚边有块直径约七十公分的树桩,其上木屑犹存,显然刚刚锯断。从树桩的纹路来看,这棵香樟起码有三十年,且原本长势极好,却在风华正茂之年遭人拦腰横斩。不论决定锯树的是谁,都足以证明他绝非怜花惜木之辈。
三层洋房亮着灯,雷听闻屋内隐有人声,便径直穿墙而入,一探究竟。
“爷爷,你曾说过,之所以给我取名‘堂水’,是希望我做人堂堂正正,又能够像水一样善利万物而不争,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谨遵你的教诲,可你为何偏偏知法犯法,晚节不保啊?”
“我还教过你事无例证不可尽信,如果你有证据早就叫人抓我,何必虚情假意,在此多费口舌?”姜炳仁坐在客厅主座上,目视前方,脸色阴晴不定。
自从姜芝和姜壮乃母子俩去世之后,他瘦得形销骨立,早已失去往日的英武与镇定,佝偻着背,行将就木。
“爷爷,鲁医师对他帮你做活体移植的罪行供认不讳,却又为你说尽好话。昨天王局长亲自带人去的雀海,铁证如山。他下个月就退休了,可他还是冒着风险来替你求情,可见你有多受人敬重。”姜堂水叹气,“你是我亲生爷爷,于情——”
“于情?你心里还有亲情吗?堂水啊,我是教你做人要铁面无私,可不是让你冷血无情!”姜炳仁站了起来,干枯的手指指着姜堂水的鼻尖,“四年前你把你亲叔叔送上断头台,今天又来抓你亲爷爷,你是要灭我姜家满门吗?!”
雷看到他后退一步,颓然跌坐到椅子上,悲怆仰天质问:“老天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落得如此下场?”
“贪。爷爷,贪。”姜堂水不卑不亢。
“贪?贪有什么错?做人的哪个不贪?人是求生不是求死——”
“那那三十七条人命呢?那三十七个家庭呢?他们不求生吗?他们就该死吗?你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为了所谓的‘长生不老’,就漠视他们生存的权利,随意将他们置之死地……爷爷,你糊涂啊!爷爷——我姜堂水最后再叫你一声‘爷爷’。因为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
姜堂水盯着姜炳仁的脸。雷可以从他的眼睛深处看到留恋。谁说他冷血无情。但他毕竟转了身,踏着坚定的步伐,走进夜中。法不容情。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姜炳仁发疯似的扫倒桌面的摆件,两只手不停撕扯自己的衣服,露出针缝线补的皮肤,状貌癫狂,失声呐喊:“让我活着,让我活着!!!”
院子外骤然响起警笛声。
……
“阿芝。”
庭院里丹桂盛开,芬芳扑鼻。
“阿孟,陪我再跳支舞吧。”姜芝挺着孕肚,身穿白裙,纯洁美丽。
“好。”
孟律师轻轻握住姜芝的手。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愿去想。在失去之前,他只想珍惜拥有。珍惜这最后一支舞。
舞步轻挪,孟律师细细感受姜芝手心的温度。片刻之后,他手中一松。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无力阻止,只能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
姜芝幻成点点星光,从他怀里飘散。
他从梦中醒来,皓白的病床冰凉。床头柜上有削了一半的苹果,新换的护工接了个电话离开病房。
孟律师拿起水果刀。
你之所往,必是天堂。
阿芝,我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