弇州的夜，静若止水。

辰晔掀开匣盖，盈润的镇魄珠泛着幽紫的光泽。他伸手抚摸，珠身有些冰凉。

易宝大会前一日，他和莫里坐在弇江边，扔着小石子，打起一个又一个水漂，就像回到小时候。莫里的石头能在水上漂过五六次，而他的石头全都沉入江里。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开口缓缓道，“大哥，我找到你的其他灵魄了，”他哽咽了片刻，“也找到了将它们夺回的方法。”

“好啊好啊，这样莫里就能想起以前的事了，三弟也不必日日自责了。”一张孩童般的笑容在夕阳的映衬下纯真无邪。

他点了点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三弟很不开心耶。”莫里将那个“很”字的音拖得很长，“小仙女说，不开心的人都有心事，三弟有心事？哦对了，小仙女呢，三弟是不是又把她弄丢了？”

“她、大哥……”辰晔不知该怎么说，捏了个石头，“噗通”扔进了水里，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心里的话一股脑全冒出来了，“她原本不知道自己霸占着你的灵魄，夺你灵魄的人一直瞒着她。如果我强行夺回灵魄，她就会死……”

辰晔伏膝呜咽。

莫里不能完全听懂辰晔的话，但也能明白大概，“莫里只是不希望三弟为莫里自责。三弟若是因为夺回莫里的灵魄而再度陷入自责之中，那又有什么意义。莫里现在很好。就算回不到以前也没关系。三弟没有必要为了让莫里更好去夺走别人的性命，否则，三弟和那个害莫里的人，也没什么不同。 ”莫里张开双臂，给辰晔一个大大的拥抱。

大哥虽是孩童的神识，说的这番话却让辰晔无所适从。

“我放不下你，也放不下她。我忘不掉她，也不想失去她。”辰晔泣不成声。

莫里不明白辰晔什么意思，但他记忆里第一次看见辰晔哭得这样伤心，便学着凡人关爱宝宝的模样哄着辰晔，“三弟乖，有莫里保护三弟，三弟不哭。”

辰晔听罢，却哭的更加伤心了。莫里不解何故，讪讪的合上了嘴。

辰晔阖上匣子，拂去盖子上的尘埃。

哪个女孩子会原谅伤害过她两次的男子呢？只有傻女孩会原谅吧。

辰晔低头，催动灵力凝成一颗又一颗蕴涵淳厚灵力的灵珠。

今日在冥界，宗镜跪着求自己顾念往昔时，辰晔有那么一刻是心软的。但他不想在宗镜面前败落下风，故而话里满是荆棘，一面刺痛宗镜解恨，一面刺痛自己清醒。

其实，最后气宗镜的那句话脱口而出时，自己也很胆怯，生怕宗镜将这些话传到清城耳朵里。

将同一个女孩深深伤害两次的男孩，不配被原谅。但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弥补我的过失。

夜很深了，灵珠散发的灵力在弇州上空流淌成河。辰晔失了太多灵力，头晕目眩，体力也有些不支。谁说灵海是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骗人。

辰晔取出乾坤袋，将灵珠尽数收入袋中。系紧袋口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心封了起来。

他撑着盘起双膝，于丹田中再聚灵海。有盈童的灵丹妙药加持，不出三两日的光景，灵海当能恢复如初。

清城虚弱的速度让宗镜心惊。宗镜知清城手里有一枚灵珠，恳请她服下，却被清城拒绝了。

清城说想睡会儿，宗镜也觉得她睡会儿好。他需要时间布置祭台，还需要时间找到辰晔，想办法将他带到祭台上。

清城睡了，宗镜离开了。宗镜离开，清城就醒了。

清城清楚，现在的神魄，每况愈下，撑不了多久。所以想做的事，得趁早。

昭临阁中，盛放镇魄珠的匣子安然守在辰晔膝边。辰晔修习灵海之术时，五感皆弱了许多。

烛火晃了晃，忽的灭了。辰晔这才发现，有一个影子从背后闪过。

他惊慌失措。因为，那是熟悉的身影。

“馥馥？”他豁然转身，夜色昏暗，一缕神力猝不及防的飘入口中，然后他惊愕的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她是来拿镇魄珠的吧。辰晔看向膝边的盒子，不禁将手搭了上去。清城的沉静得让他担忧。她若硬抢，自己该当如何呢？

辰晔只分心犹豫了一刻，下一刻一根风神锁，就将自己绑在了柱子上。

辰晔挣扎，却依旧发不出声音。

“嘘，”清城靠近辰晔，很近，贴着他的耳朵，“我不想听见你的声音，你的声音总让我怀念以前。”

辰晔一颤，想起弇江之畔初见清城的情景，一袭黑衣，伏在他的耳边，略带妖娆的声音说道“晚上，等我。”

烛光亮起一盏，不明亮，不幽暗，刚好照见两个人。她的脸色不是那么好，比起玉华盛典时见到的她，判若两人。

辰晔的心忽得沉了。难怪宗镜肯下跪相求。

她曾说他的声音很迷人，如今竟连他的声音也不愿再听。或许，在她心中，爱已成恨。

越过辰晔失落的眼神，清城的目光停滞在滑落的匣子上，“你终于还是取回了另一颗镇魄珠。”

清城话，冷冷的，比那镇魄珠还冰冷。

清城托起匣子，打开盖子，幽紫的光照着整间屋子。

“我一直傻傻的觉得你不会这般无情，终究是我错了。是啊，什么样的缘分能抵得过血浓于水的亲情。”清城看着珠子，话像是对辰晔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孤月说得对，爱情很脆，呵护还来不及呢，怎会经得起这样的考验。”清城背过身去，默默抹了一把眼泪。

“我不甘心，想赌一赌你的心。我没想到，我会输的彻底。”

清城的泪水滴滴落在他心头，他却只能看着她啜泣的背影，无声呼喊。

“或许是我太自私，我真的希望你永远找不到镇魄珠，那样晚上我就可以偷偷跑到你的房间看你。你个傻小子竟会像小孩子一样踢被子。”清城破涕笑了笑，抹了一把眼泪，“我宁愿就这样一直下去。”

辰晔怔住了。伤居苍梧山时，背子上一条叠一条的水痕，原来是你的泪痕。

话说得多了，清城极是疲惫。扶墙歇息仍不能缓解，不得已取出镇魄珠，以神力融合，将其吸入神魄之中。

辰晔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镇魄珠消失，心中默默道了一句，如此也罢。

“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须臾片刻，清城面色红润了许多，“其实，我既希望你记得我，又想你能忘记我，很可笑是吧。我竟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你，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清城回眸，眼角挂着泪水，嘴角却扬着笑。

辰晔知道自己伤了她的心，却没想过她会伤心至此。辰晔觉得自己很无能，既没有办法解开风神锁，也没有办法化解施在喉咙上的神术。

“以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吃过不少苦头，受过不少伤。在巫咸北境，你和冷淩壁那个魔头拼命，那会儿你修炼灵海之术不过数日。你的天赋是我认识人里最高的。赤水一战，听说你对战西使不落下风。你现在的实力丝毫不逊于宗镜哥哥，神族没有几个人能完胜你吧。”清城靠着墙，指甲拨弄着匣盖一张一合，“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镜儿宫里受得伤愈合了吗？都是我不好，不知宗镜哥哥竟会将你囚于镜儿宫。也不知你是有多恨我和宗镜哥哥，连妖王都折服的离思镜水，你竟然撑了过来。宗镜哥哥也是为我好，千错万错皆因我而起。就让我将此事做个终了吧。宗镜哥哥答应过我，绝不再为难你。此后，你愿意留在神族也好，愿意居弇州也罢，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吧。”

清城的一言一语刺痛着辰晔的心，也是这一字一句让辰晔心神不宁。她究竟是何意？她要终结恩怨。她想如何终结？

“以前待我最亲昵的是宗镜哥哥，后来又有了你。可惜，太坎坷，太曲折。替我谢谢大公子，是他的灵魄让我多活了这两百年，让我有机会遇见你。”清城走到辰晔面前，放下匣子，“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都想再跟你说……”

清城顿了顿，不住的抽噎。爱你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清城捧起辰晔的面庞，轻轻勾起他的唇。

匣子从茶案跌落，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无比响亮。辰晔毫不犹豫的张开嘴，放纵清城的强取豪夺。口不能言，这是他唯一的机会让清城知道——虽然不能相守，但我仍深爱着你，刻骨铭心的爱。

馥馥，等我，我会给你一个最完美的交代。

辰晔在心底狂暴的呐喊。泪水划过脸颊，浸在二人的嘴角，咸咸的，涩涩的。

清城忽地撤出了唇舌，游移到辰晔肩颈间。一阵刺痛自左肩传来，不深不浅的牙痕渗着点点鲜红。

“我本来想着，了解这段恩怨，不过是我与冷淩壁同归于尽时顺带着的事。你爱也好，恨也罢，结局都是注定的，和你没什么关系。”清城擦干眼泪，“但我现在改主意了。辰晔，我恨你。若有来生，绝不再与你纠缠！”

清城夺门而出。

你说什么？什么同归于尽！

辰晔双目赤红如血，发疯般向前扑去。一念既出，风神锁骤然收紧，冰冷的锁链深深勒进皮肉，他青筋暴起的手指徒劳地抠扯着锁链，却只能从被勒得变形的喉管里挤出几声破碎的“嗬嗬”气音。

清城馥，你给我站住！

清城馥，你给我回来！

辰晔终于明白，放不下的不是清城，是自己。

他试遍了所有的方法，依然无法解开风神锁。他颓然瘫倒在地上，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空，脑海中一片虚无。血红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她离去的方向，他看见世界在眼前分崩离析，化作无数碎片坠落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