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圣涬已经离开西窗筑。
西厢房住着上官昭,推开格扇窗便见他披着外裳,伏案执笔,但若细看,便觉他神情似乎是神游天外。
纸笔相亲,记一段心情。
观潮时圣荑新奇惊喜,只觉上官昭病重之人反应迟滞,呆看了他几瞬。
却不想江潮便是高卷了万丈,也难动他一分心神。
那眼底划过的异常光彩,是为他满心满眼,全是见到圣荑的欣喜心情。
那一刻,他连假装都觉多余。
但又不得不,先将那真心藏起。
轻叹得似无声息,墨字将付之一炬。
“哎!”元慕从西窗窜进来,一下抢走了笺纸。
他一只手拿了纸看,一只手把上官昭整个压在案上动不得,直咳嗽得脸红。
“别装。”元慕拿纸拍他的脸,“圣荑睡懒觉呢,不会看你表演。”
上官昭眉眼染赤,神情痛苦,眼泪划过脸庞滴进鬓发,他又低咳了好一阵儿。
元慕丢下纸捂住自己口鼻,压他的手还是不动。
“真有痨病?不传染吧?”他又嫌弃又犹疑,“老爷子犯不着啊,杀人赔上亲女婿亲儿子?”
“别装了!”元慕警告他,“这一路上给本王老实点,本王皇命在身,杀你可算是先斩后奏!”
上官昭咳得晕过去了。
元慕嗤笑一声“黔驴技穷”。
拿了茶水就要往他脸上浇。
日影慢下,阳光洒在飘落窗外的纸笺上。
靳墨君与圣菜拾起来,正向窗内看。
茶水,还在茶盏里。
元慕放下杯盏,开始惊呼,“晞王怎么又晕了,快叫太医!”
其实看到了的靳墨君:“……”
他转身去叫郎中,顺便拉着念纸上字句的圣菜快走。
“太渊四年春暮,涞江水涌起,云楚州界堤坝过,观潮后,遇惠王别院茶园家奴,其蔑视讥讽慕王,指其窃据未婚之妻家财资,贪婪狂悖…”
靳墨君听了停下,把圣菜手里的纸拿下来扔掉再走。
哦,所以慕王打晞王,是因为晞王把他的糗事写日记里?
郎中进了厢房,靳墨君与圣菜在侧相陪。
元慕随手一挥,“你俩一边儿玩去吧。”
殊不知自己也就比靳墨君大三岁。
而后给了郎中一片金叶子和一把匕首,让他做一个简单的选择题。
圣荑去元慕住所看不见他,找到西厢房门口就被元慕拦住。
“里面那位公子身体太过虚弱,若不在此好好将养,恐怕…”郎中说着低下头,“恐怕难全性命啊。”
圣荑不意外,上官昭都吐了多少回血,晕了多少回了。
“滟滟,咱们这种善人,定不会让上官昭死咱们眼前。”元慕说得义正辞严,“所以咱们走吧,他在这儿躺着养着就行。”
“等回京的时候再给他捎回去。”
圣荑心说你还能再明显一点吗?
“随你。”
他感觉事物又不受控制,或者说一切又开始在他面前显露受他人控制的事实。
一如既往地受制于人。
所以涞江水畔,那风给他的自由之感,也是错觉罢了。
此次南巡,傻子都知道是为了加封圣荑找名头。
但是元慕疑惑,加封便加封,上皇上后做的破格之举还少么?居然这样费尽心力找功劳安给圣荑……不像二圣一惯的风格。
于是出巡前他也装傻,求上皇也加封自己,说自己都没正经封号,他也不贪,就换一个字就行,而上皇只笑眯眯,道,“这一路上,你把滟滟哄好了,叫他封你吧。”
他心神一震,心想圣荑又当不成皇帝……
上皇却笑转而走,“让下一个上皇封你吧。”
元慕长舒一口气,原来不是说皇帝是上皇……等等,上皇!
圣荑若是上皇,那下一任皇帝,不就最该是曦和的儿子,他的外甥了么?
可太渊帝春秋鼎盛…怎么会
阿慈随太渊帝在紫川,难道真是要立储君?
回家之后才知道圣荑为上皇,阿慈为储君竟是共识,而且姨母还着急阿慈还没被正式册立的事。
他不由得插嘴,说太渊帝要是有亲生的孩子呢?
然后被姨母甩了一记眼刀。
唐太后随意笑笑,也被邺是雨瞪了一眼。
唐温婉母子:“……”
知道你急,但是你先别急啊。
阿慈尚且未满三岁,这…
不过邺是雨怕的就是夜长梦多。
她是看不上圣荑这个女婿的,无他,就因为安王注定三妻四妾。
若是能做皇帝也倒是忍了,偏偏是千古一帝的弟弟,根本做不了一点皇帝梦。
但没想到上皇上后是这样打算,圣荑做上皇,往后储君出于圣荑之后,那就有得争了。
何况阿慈已经被过继给太渊…但是近期太渊帝却去参拜了凤皇宫……
邺是雨便对便宜外甥耳提面命,“这是我们家族的命运,不但要争,而且一定要争赢!”
元慕还想小声叭叭,“可是阿慈是第三子…”
然后一个眼刀收到就老实了。
与其等上皇上后太渊帝的雷霆雨露,还不如让圣荑那个耳根子软的早点当权,反正圣荑也是听老婆话的。
于是元慕又多了一个家族的任务,就是多立功送给圣荑,然后叫圣荑上书,立他们家的孩子做储君。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圣荑已经说了,但是上皇上后没同意。
因为若过早立太子东宫,则使人轻视安王。
唯有迟迟不立,吊着他们,安王才能借力掌权。
至于皇命,上皇授意过元慕:晞王若有异常,可杀。
元慕身侧是圣荑牵着的马,两人启程又到了涞江边上,顺水边一直走,就是颖州。
圣荑离他颇有些距离,他还在生气。
“你当真只因上官昭写了你在云生处的事…就把他丢下?”
元慕理所应当,“这还不够?”
反应过来后答,“他身体不好,我这是为他着想呢。”
圣荑提醒他,“出京前,为便宜行动,父皇给了你什么职位?”
元慕都快把这事忘了,“好像是…采诗官?”
“那上官昭呢?”
元慕:“……观风使。”
所以上官昭写的是上奏给上皇的所谓民情?
那更不可饶恕了!
圣荑看他那蠢样不由皱眉,“他把这件事写下,便是觉此处有异,你难道不觉云生处的管事,还有那些不辩口音的仆人有古怪?”
元慕眼睛一亮,圣荑发现了!
不枉他上赶着找骂。
“是么?”元慕挠头,“没有吧。”
圣荑恨铁不成钢地叹气。
最后做主道,“事已至此,便让上官昭查验云生处的事,我们先去颖州。”
事情完全按照元慕设想了,他展颜笑道,“听安王殿下的!”
然后再次收获一声叹息。
元慕心说陪太子读书他容易吗?
为了他的命和他们家的阿慈,他也是拼了。
“你这采诗官还得当得名副其实些,要不然我们用什么身份去颖州?”
圣荑头一回成了操心的命,督促元慕好好奉公。
上皇给上官昭安的是观风使的闲职,上官昭便是敢说实情也是触忤当今,他知情不报就是别有居心,意图渎职。
到朝阙的降王都是好吃好喝养废着的,偏偏就是晞王,被一再试探试验。
他写与不写都有罪名。
还无从选择,无从反抗。生死由上皇。
但是元慕不是。
采诗官,也与观风使相似,但观风使是叙述民情上报,采诗官却是只用采集民间流传的歌谣小调,诗句词风就是。
诗随心,以此映民情。
“采诗官嘛,我最知道父皇喜欢什么诗了。”
元慕自小和圣荑一起长大,幼时上皇教他们拉弓射箭,圣荑拉不开一半就跑到绣帐里吃西瓜。上皇也很无奈,还得哄圣荑西瓜吃完擦擦嘴,别让你母后看出来了。
上后并不是多严苛于课业的人,她只求圣荑有太渊帝的十分之一就够了,但圣荑实在是个娇娇宝宝……
上后久病,出不得求凰宫,于是只能叫上皇去当严父。
上皇有那本事当严父么?
他就只能欺上瞒下了,这娇滴滴的小儿子,那着实是学不会武功……他能有什么办法?
于是尽得真传的可不就只有元慕了嘛。
这点上看,元慕算是上皇贴心的亲儿子。
“父皇喜欢的诗?”圣荑将信将疑,“母后写的?”
“不,是关于二圣情爱佳话的,”元慕指着前方的望江亭,“据说有一座亭子上皇就题过诗。”
“还有对岸的景山,金荠园,这快二十年光阴,定有不少文人墨客留迹。”
朝闻帝后,当年到底风流。
潮涌起伏,仿佛都是二十年前因他们所定的江河法度。
这样掌控天下的人,是他的父母,哥哥,但他在这片疆土,这江水之畔,只觉人生那样悠长,又苍白。
根本不容他肆意涂抹,哪怕一笔的色彩。
父母是这世界给他的出身,任何人无法摆脱,那是心灵的烙印。
元慕也是一样吧,他亲生父母虽不在世,但唐太后将他完全变成了邺家人,是二十年前那个使东圣称霸半个天下的权相的外孙。
与北元的灵魂全然不同。
不过。
他脑海里浮现上官昭的面容。
在诏狱时的,栖霞谷时,还有江潮涌起……这不就是最大的反常么?
他们父母算是敌对的故人。
父皇母后夺了他的国,圈禁了他与他母亲,而后百般试探,欲置于死地。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他的眼神,没有一点复杂的利益纠纷,没有分毫的恨。
圣荑越来越发现,上官昭似乎真的一点也不介意父母辈的恩怨,像是与旧事,与父母,都无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