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 年立夏那天，蝉鸣还没攀上树梢，堂屋八仙桌上却蒸腾着一股火药味。擦拭得锃亮的桌面映出我紧绷的下颌，往年供奉祖宗牌位的红绸下，五张皱巴巴的五十元钞票歪歪扭扭地躺着，边缘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像极了爷爷那件穿了十年的中山装袖口。
爷爷陈树早把旱烟袋磕得叮当响，烟锅里迸溅的火星子落在青砖缝里，转瞬就被他布满老茧的拇指按熄。“昨儿你过生，今儿就去县里报名。” 他的指节重重砸在钞票上，震得最上面那张轻轻跳起，“别跟我拧，你当这兵是替老陈家挣脸呢。算上你，我这可是有四个孙子当兵保家卫国。”
我盯着他指甲缝里嵌着的褐色泥垢 —— 那是前天在麻将桌下沾的瓜子壳碎屑，和此刻桌上的钞票一样，都带着股挥之不去的市井气。十一岁那年的画面突然翻涌上来：暴雨倾盆的傍晚，我攥着皱巴巴的学费单站在麻将摊前，看着他把最后一张五元钞票拍在牌桌上，喉咙里发出赌徒特有的嘶吼。那天之后，我整整一个月都在帮铁匠铺拉风箱，才凑够了拖欠的书本费。
窗外的泡桐树沙沙作响，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进来，落在爷爷油光发亮的中山装上。那衣服浆洗得发硬，肩膀处却磨得发白，像被岁月啃出的缺口。我突然想起奶奶常说的话：“你爷爷这辈子，把体面都穿在了身上。” 此刻那些花瓣沾在他肩头，倒像是老天爷故意撒下的嘲讽。
“我一个人吗？” 话出口时，喉结在干燥的喉咙里艰难地滚动。其实我偷偷藏起过三个哥哥寄回家的信，信纸上那些关于迷彩、钢枪和热血的描述，曾让我无数次在深夜里心跳加速。可当真实的抉择摆在眼前，我却想起自己在村里总被叫作 “闷葫芦”，想起上初中时因为不敢说话，被同学把墨水泼在课本上的场景。
“就你自己去，这两百路上你想买什么买什么。” 爷爷猛地起身，枣木拐杖撞在桌腿上发出闷响。他转身时带起一阵烟味，那味道混着廉价烟草和汗酸气，在晨光里凝成浑浊的雾。我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堂屋门口，院子里传来母鸡下蛋后的咯咯声，混着隔壁王婶子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吆喝，在初夏的风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我伸手去拿桌上的钱，指尖却在触到纸币的瞬间顿住。钞票上残留着体温，边角还沾着半粒没抠干净的瓜子壳，仿佛在提醒我，这不是一笔单纯的路费。记忆又回到三年前的深秋。那天我在野地里捡柴火，远远看见爷爷蹲在村口老槐树下，正把二哥寄来的津贴塞进牌友的口袋。他的中山装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破旧的战旗。等晚上奶奶质问时，他却把烟袋锅子敲得震天响：“你跟我急什么，他们寄来的这四五百我又不是赢不回来。” 奶奶气得直抹眼泪，而我躲在灶台后面，听着柴火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把对爷爷的怨恨和委屈，都咽进了肚子里。
揣着钱往村口走时，日头已经爬上了树梢。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张铁匠赤着膀子，火星子溅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转瞬就熄灭。“听说你也要去当兵？” 他抬起头，铁钳般的手掌抹了把汗，“好啊，一个家里有四个保家卫国的战士。”
这话像把生锈的剪刀，突然绞碎了我心里最后一丝犹豫。路边的狗尾巴草在风里摇晃，我想起二哥在信里写过：“穿上军装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挺直脊梁。” 可当我望向远处爷爷常去的麻将摊，看见他正把牌九拍得震天响，唾沫星子混着烟圈喷在邻座脸上，突然又觉得，或许我永远也学不会那种 “体面”。
到了县武装部，院子里静得有些诡异，每间屋子差不多只有一个人，这让我怀疑来错了地方。墙上 “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的标语被晒得发白，角落里的黑板报上，粉笔画的钢枪和五角星在风里微微晃动。接待我的干事是个满脸青春痘的年轻人，他翻着我的报名表，头也不抬地说：“体检在二楼，完事把表交回来。”
走上楼梯时，木质台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体检室里弥漫着刺鼻的来苏水味，几个医生围在一起聊天，见我进来才停下话头。“站那儿。” 其中一个医生指了指墙边，我乖乖走过去，看着他捏着我的胳膊转了两圈，冰凉的听诊器贴在胸口时，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小伙子，身体还算可以，勉勉强强能去当兵。” 他的话并没有让我有一丝好过，当我走出体检室，突然鼻子一酸 —— 我连件像样的新衣服都没有，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还是大哥三年前留下的。
下午一点左右返程时，公交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晃。车窗外，夕阳把泡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无数双挽留的手。爷爷给的钱除了路费和体检费我一分没花，这一天我甚至是空着肚子，可肚子再饿，也抵不过心里的空落。
回到家时，正好赶上夕阳出现。二楼上又传来麻将牌碰撞的声音，爷爷的吆喝声混着牌友的笑骂飘出来。而我则跑到院子后的菜地里和奶奶集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