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州豪族,陆氏为首。江南文脉,陆氏亦是其一。
百年间,更因陆失其而称名于世。
就如燕境金泠的程氏,楚州许氏,还有北境冯氏,光一个姓氏,便是一州数百年的历史。
而地处江南,文人墨客多会于此,诗书唱和为风雅事,当地竟有专门训练出的文妓雅妓,擅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个江南雅妓,竟可能比江南豪族的千金都更通文墨……这便是如今颖州的世风矛盾之处。
道“真名士自风流”,却是最封闭自家妻女,以外人不知其存在为荣。而扬名为耻。
却狎妓成风,不论官商,宴会或节庆都请雅妓到府作陪,以示富贵风雅。
男人们读书吟诗,舞文弄墨,风流场上拥雅妓,醉卧美人膝,闲听琵琶曲。再对妻女严加管束,不许读男人的书,不许用笔墨,更莫说作诗写赋……
压抑一久,总会出反抗之人。
于是颖州也有一座,食君楼。
本是南风馆,即便是男子为妓,服务的亦是男子。
但暗地里也接一些贵夫人的生意。
前几年,连食君楼的男妓都要做雅妓了,魁君挑选客人就像是秋闱春闱选官,点上前三甲,再看财力。
“又是陆夫人,她还真是敢,陆家怎么还不把她拉走…弄得我回回都落空。”
“您下回带够了钱不就是了?您可是大商人,不比陆家有钱?”
“这是钱的事?本大爷这不是……诗文不太擅长嘛。”
“郑公子,您可是中了秋闱的,您怎么也没赢过她!”
“…切,还不是因为……啊,是那魁君不识文墨,他一个妓,知道什么是好诗好赋么?那陆夫人妇道人家,你以为她真会作诗?保不齐是谁做的抢手,买的稿子!”
“就是,也够有钱的,陆家还不断了她的钱!让她在这里丢陆家的脸!”
“说不准是魁君喜欢女子,在纱帘前见了陆夫人的姿色,他们两个…哈,就勾搭一起呗哈哈哈还能因为什么。”
“几位哥哥,这里也不是朝阙紫川康业中都啊,这是颖州,颖州啊!颖州怎么能放任一个寡妇逛南风馆啊!何其放荡,简直骇人听闻,有碍观瞻!”
“她丈夫陆墉是死了,那陆家人也都死了?居然放任自家的寡妇出这等丑事…”
“这位仁兄你不知道,陆夫人现在最大的身份不是陆家主母,而是丞相之妹,宰相时曦儒,是她亲哥哥。”
“难怪了,这就通了。”
“魁君钱财看惯了,攀附权势了,陆家也是憋屈,有这样一个败坏门风的妇人在…若是我家,凭她是宰相之妹又如何,这等丑事,便是告上金銮殿,也是该判这淫妇游街再处斩!”
这人说得欢快,却听楼里钟铃震响,侍人出来宣告,“陆夫人清场,诸位回去吧。”
有人不服,但食君楼里也配着打手,专治不服。
起码有人说对了,如今陆夫人的哥哥是时相,就算州府长官进了这个楼,也得笑着脸走回去,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切,走就走!”
“就是,去花楼!这儿的钱够我包两个雅妓!”
“哪里不能玩儿了?真稀奇似的,呸!”
陆夫人名为时月升,排行第三,但自从前两年嫁到颖州,她就几乎没有名字了。
食君楼最好的房间里,魁君生得并不妖冶绝色,只是清秀,还略带冷峻。
时月升抚摸这男妓的脸,“你是时相的弟弟?我可是他货真价实的妹妹,我们两个,在妓馆……”
她笑起来,略带疯癫,“我们来报复时家吧。”
“时家活该。我们就该在一起,而且让所有人都知道,让时家,堕入地狱!”
陆咏是陆家前家主陆墉的侄子,但不爱文墨,唯好美色。
他在颖州猎艳已久,但狩猎对象都是对着权势不如自己的平民百姓,他得手了,再请文人写手散布你情我愿成佳话的连篇鬼话,不管旁人信不信,反正他给了银钱,世人只会不耻再暗自羡艳。
等他再玩腻了,或转手他人,或丢出府门,任之自生自灭。世人唏嘘,但也道一声,“他那等贫困人家,跟了几年得的钱,也算造化了。”
是故陆咏虽不成器,但也知道不招惹富贵人家,免得给家里惹祸,弄得陆家也不保他……
但今天,是个意外。
那人一身锦衣,气度非凡,分明不是他能招惹的人物。
但在马车上一回顾,看见那倾城容颜……他便决心即便因此而死,也要抢了他!
那是花神再世,是凤凰落凡,是神明对于颖州的眷顾,更是对他的恩赐!
“狂徒,放肆!”
陆咏简直痴狂,受了花神一巴掌非但不怒,反而更为恭敬。
奉之若神仙。
“神君,您下凡来,定是来渡我的吧。”
圣荑简直恶寒,命道,“跪下。”
陆咏不明所以。
“给本王跪下!”
马车狭小,圣荑才不愿与这好色狂徒同处一室,更莫说同坐。
当即将人踹下座位,“既认我为神君,区区凡夫,竟敢同坐?”
陆咏魔怔一般,笑着连连附和跪到了地上,“是…是,神君是天人,我等是凡夫。”
圣荑心下稍安,又命之停车退下。
“凤凰是神明,也被少狄所留,生下燕尔大帝。”陆咏痴迷地仰望着落凡的神君,跪着扯住了圣荑袍角,“神君为我留下来,也生儿育女。”
“否则…否则神君何必落凡尘,定是来嫁我的!”
圣荑怒不可遏,一脚将之踹倒,见人要起,又给了一个耳光打得他倒仰,“叫你的人停下,停下!”
他现下只恨身上未带利器,不然定宰了这个狂徒。
打人的手震得发热,而被打的面皮未破,真个好厚的脸皮!
马车急停,圣荑意欲挟持狂徒,但见那人就恶心,抓襟口都嫌脏了手,一时无从下手,倒是车门从外打开,小厮的话语都含着兴奋:
“公子,食君楼到了!”
此语一出,圣荑猜都猜到这绝非什么好地方,再也顾不得恶心,直掐陆咏的脖子,“掉头,离开此处。”
“竟敢动我们公子…”小厮见状立马上前拉扯,但一看见圣荑容颜,手下松了劲儿,一种说不出的不敢盈满肺腑。
这等样貌气度,公子看了是神君天人,他们见了就知不能招惹……这不定是谁家权贵的儿子呢!
到时候公子将罪责推到他们身上,公子挨打挨罚,他们却是去了小命……
“陆公子来了也不说一声,弄得现在这样怠慢”食君楼的管事还不如小厮有眼力见,见圣荑生得漂亮,还当是陆咏送个魁君来了。
笑得合不拢嘴,忙命几个壮汉救下陆咏,自己施施然到圣荑跟前晃了晃手帕。
圣荑强睁了睁眼睛,却更快地睡了过去。
管事眼里闪过惊叹与怜惜,没让圣荑摔在地上,自己抱回了楼里。
这等天仙人物,何苦被那陆咏先看上?
陆咏叮嘱,“多派些婢女门外侍候,本公子过个几天再回家。”
“陆公子可能弄错了。”管事抬手间龟奴壮汉已向陆咏走来,“这位神仙人物进了食君楼,就是食君楼的人了。”
陆咏不过一个仗着家族势力玩乐的小辈,分毫实权也无。
给不给面子是看银子,也看心情。
此番天赐美人,陆咏算什么?便是陆墉活过来,也莫想更改一毫!
“你们…敢和本公子抢人?”陆咏咬牙切齿,“下流的东西,真当了自己主子是时相兄弟?可笑,你不把人还给本公子,本公子荡平了你这妓院南风馆!”
管事神色依旧,挥挥手陆咏就被丢出去了。
“守好门,任何人不许进来。”
祁宅,陆失其又偷摸进来,见祁原不动如山,猜道,“老祁,这是安王自己策划的?”
祁原摇头。
他想了想,又猜,“宫里那两位设计好的,又一个功劳等着安王?”
祁原摇头加叹气。
陆失其溜达到他跟前,“你做的局?为了锻炼他心智?”
然后收获一枚看傻子的白眼。
陆失其这便猜不到了。
为何一来颖州就被个不着调公子哥掳走啊?这有什么好处?
“你就从未想过…”祁原脸色一言难尽,“这是个意外?”
“你从未想过安王他真的被掳走?”
现在脸色一言难尽的成了陆失其,然后又添了惊恐。
陆失其被这等身份配这等心智的搭配吓到了。
“当今天下,是真的太平盛世啊,这等心智,也能活到现在了?”
居然还是那两位的儿子。
居然还是太渊帝的亲弟弟。
他还震惊祁原居然愿意教安王,这下颇同情地看祁夫子,“你被那两人骗了?他们骗你说安王是太渊第二?”
祁原瞪陆失其一眼,“老夫早就不执着于天资了。”
安王的爹是天资高,安王爹干人事吗?
天资高有毛用!
年轻时候虚荣当太子太傅,现在老了报应来了吧,当年太子给他安排了现在的安王……
祁原心中焦急,但同时也觉得这实在是小事,若是朝闻或谪星,不把那陆家掀了都算仁慈……可偏偏这种小事落在安王头上!
安王武艺不精,城府甚浅,至于胆识谋略,前十八年安王根本不需要有,所以现在也就没有。
若是安王在颖州,在他眼皮底下被陆氏那种蝼蚁给辱了?
祁原可以想象今天见过安王的所有人,会是什么样的被天子迁怒的下场。
显然陆失其此时也想到这节,与祁原彼此相看一眼,都有寒意窜上背脊。
“说不定安王身边有影卫保护,只是平常不现身…受二圣之命,保护安王,而安王并不知晓?”
祁原打破他的幻想,“只有天子与未来天子,才能有影卫。”
其余敢蓄影卫者,不论皇亲国戚,皆以谋反论处。
上皇虽溺爱幼子,但最是看重安王与太渊的君臣之别,是不可能容许安王有影卫的。
“那太渊陛下说不定派了人暗中保护…”陆失其不再侥幸了,太渊帝武艺高强,将自己身边的影卫首领都直接转成军营将领了,最是严以待己,还严苛以待皇室……陛下应当是不会娇惯安王的。
“说不准,”陆失其想象力何其瑰丽,“陛下亲自驾临颖州,正巧救了安王。”
祁原:“……”
他忍无可忍骂道:“你当太渊陛下是他爹啊!能天天抛了政务专跟着一个人团团转,可能吗?!”
没想着解决,也不用在他面前展示想象力的离谱!
陆失其被骂了,再多言一句只怕又是赶了,那多无趣?
他只能闭嘴,但见祁原来回踱步,不由真的好奇祁原为何甘心做安王太傅。
教一个普通人,比教一个神童要轻松么?
可普通人陷入这等他们根本不当困境的困境,引得现今万般棘手…
他忍不住开口,“祁原,当初你是圣国皇室派去查验帝资的人,以你看,若是太渊帝与安王换换处境,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