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过不多时,陆离便即醒转。他只微微睁眼,朦胧间便听到有人轻声说道:“小师弟,你醒了。”陆离面如死灰,目光直直望来,也不答话。他静静躺在榻上,不似之前那般激动,却又如同陷进泥淖中的一根死木,变得毫无生气,光彩全无。过得片刻,陆离倏地怔怔流下泪来。榻前青九瞧着实在不忍 ,正要说些宽解之言,却被白爷一拉衣袖,一人一妖相对而视。白爷摇摇头,拖着胖大身子,先是朝外走去。青九叹了口气,跟着出屋,掩了房门。
院中,他俩低声交谈几句,青九随即“哦”了一声,往小屋望了一眼,转身朝外行去。白爷忽又将她喊住,跟进两步,嘱道:“你师父这两天炼药辛苦,你吃过后,记得给他带饭过去。”原来昨日,青灵子发现为陆离疗愈伤势的冰霰琉璃丹数目将尽,便同青九二人寻觅悬苍山群峰,采摘此地特有灵草奇药,开始闭关炼制此丹。青九道:“知道了,那我去了。”
青九走后,白爷独守院落, 心想:“方才鬼丫头一口一个‘小师弟’叫着,看来对屋里这小鬼很是满意。不过,刚刚情急,也没问个名字。”寻思:“他孤零零一个,想来除了悬苍门,也是别无去处。”想到极煞圣君杀其父母、屠其村落,如此血仇,陆离焉有不报之理?他要修真炼道,学得本事,拜入悬苍门下,自是不二之选。此刻,思及对方遭际之惨,白爷又是一番唏嘘不已。正感叹间,就听屋里突地响起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白爷不禁喟然而叹:“是了,哭上一场,心里便是好受些。”它在屋外徘徊片刻,终是不忍打搅,便即默默退至院落之外。
陆离到坐忘峰昏睡已达两天三夜,这日醒转,伤病虽然见好,身体仍然极为虚弱,白爷便只为他备些粥食。晌午时分,白爷提了饭食再来,与此刻守在院里的青九打过招呼,轻轻推门进到屋内。此时,陆离双目微合,鼻息调匀,已然卧榻沉沉睡去。白爷便将饭食置于桌案,随即掩门而出。
待到傍晚,白爷又是拎着饭盒过来。在院外走廊上,却见青九斜倚廊柱,脑袋起起点点,正自打盹。它撇撇嘴,走将过去,不禁连咳几声。青九睁开惺忪睡眼,见是白爷到了,抻个懒腰,这才“嘿嘿”笑道:“白老怪,你来了。”白爷应了一声,道:“怎样了?”青九摇摇头,叹气道:“还是哭,好在没有闹了。”白爷道:“那事对他刺激过甚,能哭未必不好。”又说两句,青九下去休息,白爷径自入屋,来见陆离。
眼下陆离平躺榻上,双目盯着帐顶发呆,白爷进来,他也只是眼珠转转,不予理会。白爷放下饭盒,看到桌上饭菜一概未动,心下禁不住叹息一声,回身但见陆离容色憔悴,双目红肿,显是伤心过度,哭得狠了。白爷坐到桌旁,劝道:“小鬼,你伤势未愈,这般水米不进,身体那是扛不住的。”陆离并不答话,耳中听得对方融融关切之语,不知怎的,胸中又是蓦然升起一股难过凄楚之意,泪水再即悄然滑落。白爷见状不觉大感头疼,待要出言宽慰,忽地转念,心中随即拿定主意,不禁呵呵呵的笑了起来。陆离越哭,它笑得便越是大声,到得后来,白爷更是哈哈大笑,笑得眉毛、胡子一阵乱颤。果然,被其这么一搅,陆离便即止哭,白爷也是收住笑声。
陆离怫然不悦,见对方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内心愤忿,想到:“我在这儿哭我爹娘惨死,那有什么好笑?你这白毛老怪,笑得这么开心,当真可恶!”登是怒道:“你……你笑什么?”白爷见计得售,心头一喜:“小鬼,你肯张嘴说话,那便好办。”当下狡黠一笑,反问道:“你……你哭什么?”陆离道:“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了?”白爷道:“我笑我的,也不关你事。”陆离一愣,当即哼了一声,转头不再理他。
过得一阵,陆离看对方毫无动静,忍不住打眼又瞧,却见白爷也在望着这边。此刻,他对白爷仅余的那点戒惧之情已然消散,反而开口问道:“你又怎地不笑了?”白爷道:“你又怎地不哭了?”陆离道:“你明明在笑我……笑我哭鼻子,是不是?”白爷这次不再学他,摇摇头道:“你哭你的,我笑我的,大家这叫一拍两散,互不相干。”陆离立时满脸困惑迷茫,暗道:“什么‘一拍两散’?怎地‘一拍两散’?这白毛老怪说话也是奇怪。”当即说道:“你笑好了,我陆离是个……是个大大蠢人,做了件大大的蠢事,当然谁都可以笑我。”
白爷心想:“原来他叫陆离。”嘴上却道:“蠢人专干蠢事,此话不假。”陆离听了不再生气,涩声道:“爹娘受我拖累而死,你说我可不是天下第一的蠢人、糊涂蛋么?”说着,他便泫然欲泣。白爷跟着哈哈一笑,讥诮道:“你在这儿白天哭到黑夜,又从黑夜哭到白天,哭个稀里哗啦,反复无常,仇敌定要给你哭死了。”陆离一呆,听它说话不伦不类,似通非通,其中道理却是不错,心想:“是啊,自己大仇未报,却在这里一直哭哭啼啼,那成什么样子?被人笑话,也属活该!”但他明白仇敌本领高强,自己想要报仇,却又谈何容易?陆离不由得面露沮丧,叹声道:“那恶贼太过厉害,我……我打他不过。”他对极煞圣君自是恨之入骨,然则,仇敌凶残乖戾之处,却又教人思及不寒而栗。
白爷右手爪一捋下巴长长白须,超然道:“坏人厉害,当然也有好人比他厉害。你打不过他,未必旁人不行。岂不知山外有山,楼外有楼啊!”陆离拧眉,心下琢磨:“‘山外有山,楼外有楼’?”这话他只听着有些别扭,一时间,却也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随后,陆离注视白爷,目光中忽地泛起神采,他咬着牙一个翻身,竟从榻上滚倒在地。白爷吃了一惊,道:“小心了!”赶忙过来搀扶。陆离忍痛不住磕头,口中只叫:“小子陆离……求老神仙助我……助我报仇!求……老神仙助我报仇……”白爷道:“哎呀呀,快快起来,你要报仇自然是有报仇之法。”它将陆离重又搀回床榻,靠着床头半躺半坐。
陆离颤声道:“老……神仙,请……请教我报仇之法。”适才动作大了,牵累伤势,他原本苍白的脸上,此刻更是几无血色。白爷不由嗔怪道:“怎地这般莽撞?”见到陆离满眼渴求,旋即释然,说道:“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陆离微微一怔,想起早间青九之言,便道:“坐、坐忘峰么?是那位青……青姐姐说的。”白爷点点头,道:“说的不错。这坐忘峰又在什么地方?”陆离茫然道:“坐忘峰就在坐忘峰,又在……又在什么地方了?”白爷忽又摇摇头,道:“不,看样子你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里。”陆离看它说得有些神秘,便不接话,知道对方定会继续往下说去。
果然,白爷鼻梢微翘,悠悠道出三个字来:“悬、苍、山!”它一字一顿,语气甚为得意。陆离心头突突直跳,瞪大双眼,不敢置信道:“悬、悬……悬……苍山?”惊诧激动之下,他声音抖得愈发厉害。其实,陆离打小生长在陆家庄,对于悬苍山自是绝不陌生。他此刻如此兴奋,也并非只因“悬苍山”三字,而是这山名背后那个睥睨当世、为万人敬仰的修真大派——悬苍门。他想:“原来坐忘峰就在悬苍山中,这里……这里便是悬苍门了!”悬苍门坐拥悬苍山脉已愈千年之久,山上向来别无他派,陆离自是知晓。
霎时间,但觉自己恍惚如堕梦中,陆离问白爷道:“你……你们真的……真的是仙人?悬……苍门的仙人?”陆家庄虽地处偏僻,却在悬苍山脚下,平日于山上悬苍门人也是见得惯了,知其本事了得,门中又对村里多有照拂,是以村子无论大人小孩,都愿赞称其门人弟子为仙人。白爷听陆离唤自个儿“仙人”,心下极是受用,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道:“你倒懂事,不过,以后你可以叫我一声白爷。”陆离见它身前那绺胡须,长长白白,几乎便要拖到地下,寻思对方年纪必然不小,忍不住脱口叫道:“白爷……爷。”白爷两只蒲扇似的耳朵扇了扇,说道:“白爷爷?不错、不错!嗯,论年纪,这声称呼本大仙确实可以当得。”陆离又叫:“白爷爷。”他此番喊过,登感双方距离又已拉近不少,不似之前那般生分。
白爷欢喜应了,移动着胖胖的身子,走到桌旁,掀开饭盒,取出一碗肉粥。白爷道:“肉糜蛋花粥!”捧粥榻前,说道:“熬它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快尝尝,还热乎着。”陆离一整天以泪洗面,不饮不食,腹中早已空空,这时,忽闻阵阵粥香,不禁暗暗吞了下口水。先前他为双亲惨死,心如刀绞,自是全无食欲,刻下跟白爷说了一会子话,眼见报仇有望,是以悲恸之情稍解,想到:“我要快快好起来,在悬苍门学好本事,将来再找机会寻那恶贼,为父母报仇!”碍其伤势,白爷拉过一边竹凳,坐在榻前,便欲亲自喂他吃粥。陆离大是感激,心下没来由的又觉一片酸楚,眼圈更是红红的,便即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