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的爆炒声震得窗棂直颤，辣椒在热油里炸开的噼啪声混着呛人的白烟，顺着门缝钻进堂屋。张干事被辣烟呛得连连后退，军绿色裤腿蹭过八仙桌腿，带得桌上供祖宗的瓷碗叮当作响。他慌忙扯出白手帕捂住口鼻，镜片后的眼睛被熏得通红，泪水顺着鼻梁往下淌。
“陈仔豪同志是吧，” 他艰难地挤出自以为和蔼的笑容，声音却因咳嗽变得断断续续，“我们体检时还见过一面呢，你有没有印象？”
蹲在灶台前添柴的陈仔豪猛地僵住，火钳 “当啷” 一声掉在青石板上。这辈子他都没和穿军装的人说过超过三句话，此刻那身笔挺的国防绿像团灼热的火焰，烤得他脖颈发烫。他狠狠吸了吸鼻子，粗糙的袖口在脸颊上蹭出两道红印，整个人像只受惊的鹌鹑，把半个身子藏进烟熏火燎的灶台阴影里。
“没得印象，” 他盯着自己沾满煤灰的胶鞋，脚趾在破旧的鞋帮里不安地蜷缩，“我就只跟体检时的医生们说了一两句话。” 话音刚落，厨房里突然陷入死寂，只有奶奶炒菜颠锅的脆响。
张干事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他伸手去扶滑落的眼镜，却摸到满手的泪，尴尬地在裤腿上蹭了蹭。作为县武装部最年轻的干事，他跑遍了全县二十七个乡镇，头一回遇到这样的 “冷场”。面前这个少年低着头，发梢还沾着干草屑，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肩头打着补丁，活像株长在石缝里的野蒿。
“不碍事，” 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放缓语调，“我也只是来看看你。” 这话刚出口，院子里突然传来枣木拐杖敲击青砖的声响，混着麻将牌碰撞的哗啦声。陈树早嚼着半根烟卷晃进院子里，中山装口袋鼓鼓囊囊，不知塞了多少张皱巴巴的牌九。
“解放军同志！”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前，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枯树皮般的手差点拍在张干事肩上，“你看我家这孩子怎么样？”
张干事后退半步，目光在祖孙俩之间来回扫视。老人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净的麻将油渍，少年却像块沉默的石头，连头都不肯抬。他伸手捏了捏陈仔豪的肩膀，骨节硌得掌心生疼，这副单薄的身板，竟藏着出乎意料的硬实。
“体检过了，” 张干事收回手，军帽檐在夕阳下投下狭长的阴影，“但是今年招兵的情况不是很理想，我们这一个县，只有他一个。” 他顿了顿，余光瞥见墙上褪色的全家福 —— 三个穿军装的年轻人站得笔直，唯独最边上的少年缩在奶奶身后，“所以啊，这一次我是特地来看他，看他的思想是怎样的，不能光身体合格，我们的思想也要合格。”
陈树早的烟卷 “啪嗒” 掉在地上，他慌忙用脚碾灭，扬起的烟灰落在张干事锃亮的皮鞋上。“思想！思想绝对没问题！” 他拍着胸脯保证，中山装的补丁跟着抖动，“他三个哥哥都在部队立功，老四能差吗？” 说着猛地扯过陈仔豪的胳膊，少年踉跄着往前栽，额头差点撞上八仙桌角。
张干事微微皱眉，抬手整了整被扯乱的领带，语气依旧保持着军人的严谨：“陈大爷，如今的部队和您老想象的不大一样，这么说您不介意吧？”
陈树早赔着笑，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不介意不介意！您尽管说！”
“就拿我之前待过的团来说吧，” 张干事摘下军帽抱在臂弯，露出整齐的寸头，“机械化突击步兵，冲击速度每小时六十多公里，空地协同作战。战士们要掌握的可不只是开枪，还有战术通讯、电子对抗，甚至得学会操作无人机。” 他从军装内袋掏出一本作战手册，翻到夹着照片的那页，“您看，这是新型步战车的操作界面，比开拖拉机复杂多了。”
陈树早伸长脖子，老花眼眯成两条缝，嘴里却在逞强：“这有啥难的？俺们老四从小就机灵，肯定一学就会！”
一直沉默的奶奶从灶台后探出身，围裙上沾着面粉，手里还攥着擀面杖：“他呀，就爱不懂装懂。当年公社买第一台柴油机，他拍胸脯说会修，结果把皮带装反，差点把机器搞报废！”
陈树早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反驳：“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的部队，不就是开着坦克上战场嘛！”
“还真让您说着了，” 张干事难得露出笑意，指着手册上的坦克编队照片，“坦克、步战车、自行火炮、导弹发射车，我们这几年正在加速推进机械化、装甲化进程。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低头抠墙皮的陈仔豪身上，“更重要的是兵的脑子。战场上瞬息万变，光有蛮力可不行。”
陈仔豪突然想起二哥信里的话：“部队里的训练像拼图，每一块都得严丝合缝。” 此刻阳光斜照进堂屋，在张干事的肩章上折射出细碎的光，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正对上对方鼓励的眼神。
“小伙子，” 张干事蹲下身，与他平视，“听说你学习也很不错，那你为什么想当兵呢？”
这话让陈仔豪耳尖发烫，他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磨得毛边的体检单。记忆突然回到上个月的雨夜，他缩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反复读着三哥从边疆寄来的信。信里说：“当我站在界碑前，看着五星红旗在风雪中飘扬，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活着。” 那时窗外的雨敲打着窗棂，他却感觉心里有团火在烧。
张干事看着他怔愣的模样，又不忍心地轻轻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语气温和地说：“行，行，不着急。说说你心中的中国人民解放军…… 我问你，这七个字让你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陈仔豪愣住了，他挠着头，用袖口蹭了蹭鼻子，喉结上下滚动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中国人民解放军，在我心中他们是无私奉献的、活泼善良的一群人。”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说得太笨，脸涨得通红。
张干事却没有笑，反而认真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陈仔豪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墙上三个哥哥穿着军装的照片上，继续说道：“我哥他们每次写信，都会说部队里的事。他们会为了救老乡冲进洪水，会在雪山上守着祖国的边防线几个月。我…… 我虽然没见过真正的解放军，但我知道，穿上那身军装，就得把别人的命看得比自己的还重要。”
厨房里的炒菜声不知何时停了，奶奶擦着手从灶台后走出来，安静地坐在门槛上听着。陈树早也罕见地没有插话，只是闷头吧嗒着旱烟。
“去年夏天发大水，是解放军开着冲锋舟把我们村的老人小孩都救走了。” 陈仔豪的声音渐渐坚定起来，“我当时就在想，如果我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是不是就能保护更多的人？” 说到这里，他想起被爷爷拿去赌博的学费，想起在学校被人欺负却不敢反抗的自己，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张干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赞许：“说得好！不过，当兵可不只是救人这么简单。未来的战场上，你们要面对的是最先进的武器，是最复杂的局势。你愿意为了这份责任，去吃很多苦，受很多累吗？”
陈仔豪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我愿意！我从小就干农活，什么苦没吃过？只要能穿上那身军装，让我做什么都行！”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面对穿军装的人就紧张得说不出话的少年，眼神里燃烧着炽热的渴望。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堂屋，在陈仔豪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陈树早看着孙子坚定的模样，吧嗒吧嗒抽着烟，半天没说出话来。奶奶却悄悄抹了抹眼角，起身去厨房端出刚炒好的菜，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堂屋里，仿佛也在为这一刻庆祝。
张干事站起身，整了整军装，向陈仔豪伸出手：“欢迎你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未来的路，我们一起走！” 陈仔豪犹豫了一下，然后用力地握住了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翻开新的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