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像把钝刀，斜斜地割在县车站斑驳的水泥地上。陈仔豪独自站在褪色的 “军人优先” 指示牌下，新军装硬挺的布料磨得脖颈生疼。本该热闹的军歌欢送仪式没了踪影，只有远处小卖部的收音机里，断断续续飘出《咱当兵的人》的旋律，混着汽车尾气在空气中发酵。
军绿色裤管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磨破边的解放鞋。这双鞋是奶奶临行前纳的，针脚细密得能数清，此刻却沾着今早帮铁匠铺拉风箱时溅的铁屑。陈仔豪伸手去摸口袋里叠成方块的家书，触到的却是爷爷塞进来的皱巴巴的扑 克牌 —— 那老头今早把他拽到麻将摊，非要他摸牌 “测测吉凶”，结果摸到的是张黑桃 Q，被牌友笑了半晌 “娶不上媳妇”。
“转一圈让老子看看！” 陈树早的吆喝声从身后炸响。老人拄着枣木拐杖，中山装第二颗纽扣系错了位，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汗衫，领口还沾着今早喝的玉米粥残渍。他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孙子身上的军装，烟锅里的火星随着剧烈的呼吸明灭不定，“瞧瞧这威风样，老陈家祖坟算是冒青烟了！”
陈仔豪喉结动了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新军装带着刺鼻的化纤味，裹在身上像层不透气的壳，远不如二哥留下的旧衬衫舒服 —— 那件蓝布衫还留着晒谷场的太阳味，如今却被爷爷锁在樟木箱底，说 “当兵就得穿新的，体面”。
“反着再来一圈！” 陈树早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惊飞了台阶上啄食的麻雀。铝制饭盒从他中山装口袋滑出，“当啷” 一声摔在地上，滚出半块硬邦邦的玉米饼。“老子花钱供你当兵，连转个圈都不肯？” 唾沫星子混着烟味喷在陈仔豪后颈，让他想起昨夜里，老人攥着三个哥哥寄来的津贴单，在煤油灯下算计 “老四当兵后，每月能多寄两百”。
“车来了。” 他轻声说，弯腰提起帆布包。肩带勒进肩膀时，他想起张干事说过的话：“穿上军装，就不再是只为自己活的人。” 可此刻，他只觉得这身军装像副枷锁，锁着爷爷的面子、老陈家的 “荣光”，却锁不住他对未知的恐惧。
“等等！” 陈树早突然踉跄着追上来，拐杖在地面敲出急促的 “咚咚” 声。老人额角挂着汗珠，从中山装内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拿去，这是两百块。以后每月给你寄两百，省着花！”
陈仔豪后退半步，军装纽扣硌得胸口发疼：“不要。”
“拿着！” 陈树早硬把钱塞进他手心，粗糙的手掌覆住他指节，“每月两百是零花，剩下的攒着寄回家。你哥几个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们也是被你当摇钱树吗？” 话一出口，陈仔豪就后悔了。老人的手猛地僵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楚，像被踩中尾巴的野狗般后退两步，撞在生锈的栏杆上。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掠过陈树早肩头。他突然弯腰捡起那颗滚到脚边的玉米饼，用袖口擦了擦，塞进陈仔豪手里：“到了部队…… 别饿着。” 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让陈仔豪喉咙发紧。记忆中，爷爷从未说过这种话，上一次被他这么仔细地看，还是七岁那年发高烧，老人背着他摸黑走了三里路找医生。
广播里响起催促检票的提示，陈仔豪捏紧玉米饼，转身走向检票口。军靴踏在水泥地上的声响，与身后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站台上织成奇特的二重奏。他不敢回头，怕看见老人孤单的身影，怕那些未说出口的话 —— 比如他其实羡慕三哥信里写的 “战友们分吃一碗红烧肉”，比如他也想有个人能像别的新兵父母那样，摸摸他的军装，说句 “保重”。
踏上军列的瞬间，陈仔豪闻到车厢里特有的机油味混着汗味。靠窗的位置上，一个女学生正把母亲塞的茶叶蛋分给大家，蛋壳碎裂声中，有人问他：“你家人没来送？”
他摸出兜里的佛珠，指尖抚过奶奶刻在上面的 “平安” 二字，想起今早离开家时，堂屋墙上的全家福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三个哥哥的笑容凝固在泛黄的相纸上，而他的位置空着，像个等待填补的缺口。
“来了。” 陈仔豪望向窗外，看见陈树早正踮着脚往车厢里张望，枣木拐杖在月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老人突然举起那张黑桃 Q 扑克牌，在风里摇晃成一抹模糊的红色。
火车缓缓启动，陈仔豪看见爷爷的身影逐渐变小，最终成了站台上一个模糊的黑点。他摊开掌心，两百块钞票上还带着老人的体温，边角印着淡淡的烟渍。想起老人塞钱时别过的脸，他突然明白，有些爱藏得太深，深到要用骂声和扑 克牌来伪装。
铁轨与车轮撞击的节奏越来越快，陈仔豪咬了口玉米饼，干涩的饼渣卡在喉咙里，却尝出一丝隐约的甜 —— 那是奶奶腌的槐花蜜的味道，一定是爷爷偷偷抹上去的。窗外的阳光不再灼人，秋风吹过稻田，掀起层层金浪，像极了阅兵式上飘扬的军旗。
他摸出钢笔，在信封背面写下：“爷爷，别总打麻将，少抽烟。” 想了想，又加了句：“我会寄津贴回来，但别赌输了。” 火车钻进隧道的瞬间，黑暗中亮起一点笔尖的反光，那是他对过去的告别，也是对未来的期许。
当军列驶出县城，陈仔豪望向远方的山峦，想起张干事说过：“军人的背影，永远比家乡的月亮更挺拔。” 此刻，他终于敢承认，那身磨人的军装下，藏着的不只是责任，还有对另一种人生的渴望 —— 一种不必在麻将声中数算日子，不必用津贴丈量尊严的人生。
口袋里的扑 克牌被揉得发皱，陈仔豪掏出它，任其飘向窗外。红桃 K 的笑脸掠过铁轨，消失在秋日的风里，如同他再也回不去的童年。而胸前的军徽，在夕阳下闪着温和的光，像奶奶临终前那盏为他留着的煤油灯，照亮前路的同时，也温暖着他逐渐坚硬的心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