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做“换换处境”?
是换当下的处境,太渊帝若是如今之安王,该如何走下一步棋……还是说两者异位而处?
祁原镇定下来,警告陆失其,“太渊陛下是燕尔临凡,天下皆知。”
陆失其似乎从没有第二种意思,笑道,“太渊将如何做?”
祁原不知道,但祁原知道朝闻与谪星会怎样选择,而太渊与父母不同。
“往后,杀之。”
太渊帝的父母等不及,他们太骄傲太看他人作蝼蚁,只会当场斩杀,而后再泄愤多添些罪名好株连陆氏…
这一套他们做得很熟。
“太渊陛下,会依法治罪。”陆失其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味,“安王又会如何呢?”
太渊治世尚法治,前朝皆尚人治。
却问安王如何?
陆失其就是在挑拨君臣之线,尽管那是天下皆知的不可逾越不可触碰的红线。
“哈哈哈哈好玩儿,”陆失其看祁原那幅紧张样子哈哈大笑,“你我都是七旬老头,这等话是老来糊涂的颠言颠语,你信了?”
祁原信了,“你对元国宣帝忠诚,对今日元室怀疚,言语能乱国,若再言语不谨,挑拨太渊陛下与安王殿下……你就止于七旬之数了。”
陆失其老实了,做了个封嘴的动作,没一会儿就自愿离开了祁宅,溜了。
他发现自己,好像又窥破了什么。
还是早跑了好。
他还想活到九十,看看推算出的,又一个女主之世呢。
祁原本来焦急八九分,而被陆失其三言两语,挑到了一个非常禁忌的高度,忧虑万分了。
他以为,安王与太渊在今日之天下是何等位置何等权责,分明得犹如日月,悬在头顶,明空寂夜,日日月月昭示世人。
安王止步于王爵,天子永远是天子。
这不可逾越,何况两人资质天差地别。
但陆失其竟敢想两人倒置……
还有多少人敢这般想?
这不是乱国又是什么!
他虽偏爱安王,上皇从前也有意让安王成为他的女婿,但他心中清楚,安王绝非君王之质。
今日只是区区一个浪子掠人,安王便毫无自救之力。
安王还都已经十八岁了……
祁原不由想起他与太渊帝的初见,那时他奉命追堵燕国宸宫,却被年仅六岁的宸宫,摆了一道又一道。
三个月,他与上皇分兵,上皇带兵追谪星皇帝,他追宸宫,上皇得逞了。而他追了九百余里,还是棋差一招!
宸宫自紫川围城后,立马联合林相,控制西域十国,打开西边道路,曲线回返燕境西段,期间与他三次交手,最终于胡地践阼,受了谪星皇帝传回的逊位诏书……
于此,上皇得不到燕国江山了。
想逼迫谪星皇帝以国为嫁,让宸宫认祖归宗改姓为圣的政治幻想顺势破灭。
为天下一统,为燕圣主天下,在宸宫登基那一刻,上皇的圣国河山,也都归于太渊。
祁原真的相信太渊帝是“燕尔临凡”。
也只有第二个燕尔,才能镇住上一代的诸国之主,使之甘心为臣,低头为王。
十八年前的岷山,他透过燕国宸宫,真的看见了凤凰。
中都紫微城,干清宫中的小皇子刚刚学会走路。
他在三两宫人的陪护下,迈着小短腿走向御座。
“父皇…父皇抱”
太渊帝本来还对书案前的画像失神,被胖乎乎的娃娃拉住衣裳,就顺势将阿慈抱起,到画像前教他辨认。
“这是母后。”
画上是个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光景,生得清丽柔和,有着不符年龄的沉稳,一双眼似乎透过画来看着人世,淡定从容,而又颇含悲悯。
淑后,已然逝去三年了。
她比安王还要小上几月,便是到今日,也才十八岁。
“母后。”阿慈很乖,念得声音清脆。
童稚之语,又那样叫人安慰。
太渊帝看着怀中孩童酷似安王的容貌,不由泛起笑意。
安王的孩子,不就是他的孩子么?
他转而看画像,微笑道,“脉脉,我们的继承人就在这儿。”
太渊帝的淑后没有来历,宫中人只知道君王唤之为“脉脉”。
但是这位在大婚当夜仙逝的淑后,并不是什么可一带而过的角色。
淑后在十五岁那年,彻底想起前世的回忆。
她对太渊帝说,“从前燕尔大帝不是因见琹陵鬼而亡,他是想要燕王朝摆脱神明的天命之授,他为了燕家后人觉醒,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神,而君王本就不该由一个神族来统领。”
“所以他死了,他的死是为了责任与天下,为了后代和凡尘……哥哥,你也一样。”
“若是命运轮回重复,那我必死,但你不该,你是君王,你还有天下……”
“爱情,不需要以生死追随来证明。”
“你该要完成你的使命,再做一个千古明君,让我安慰。”
“再者,不能如了那金乌神人的意,他粗浅地以为你会因为情爱而殉,但他错了。你的胸怀没有那么窄,你的志向没有那么易改,不要为任何人动摇你原本该做的事,哪怕是我之死。”
太渊帝六岁便遇见还是婴孩的淑后,他们一起长大,像是彼此都心照不宣的前世姻缘,朝朝暮暮,是他们在百年光阴洪流里偷来的十五年,暮暮朝朝,是每一日都当最后一日的癫狂再克制的应验。
哪怕是她之死?
燕萼不是神,神也不能不动情。
“父皇,吹吹”阿慈给父亲呼呼,“别哭,不痛不痛。”
他才注意自己不知何时放走了一滴泪。
“母后,看看。”阿慈指着画像,示意画像上的人在看着父皇,父皇还是别哭了,被看到羞羞……
脉脉似乎真的看着他,还音犹在耳。
“陛下,我愿你千秋万岁。”
他不愿要这松鹤一般的寿数,神明之子的长生,他从不曾留恋。
但是…早亡的爱人最大的期许,就是千秋万岁。
前世的蜉蝣朝生暮死,今世的命运亦如暮春之花,凋零得那么快。
“往后……你的心,会一直疼,但你会忍着的。”
她真是忍心,太渊帝无可奈何地笑了。
“那何时才能再相见?”
他这样问她,那一夜他们穿着同色的婚服,寝宫挂满朱锦红绸,龙凤花烛才开始烧,她在他怀中,却没有多少气力了。
“心不疼的时候呀。”脉脉勉力笑着,忍下痛楚,靠在燕萼的心口,“等这一切,可以交到继承人的时候。”
但那起码要二十年,要解决所有的后患,交给阿慈一个稳定的天下。
侍人送来一封封皮特别的奏折,太渊帝抱着孩子打开它。
“阿慈,咱们看看你父王走到哪儿了。”
看毕,他将孩子看了又看,“阿慈,还是多像一些你母亲吧。”
未来做皇帝的人,光可爱没用。
再不然,像爷爷奶奶也行,缺德什么的,不是做皇帝的硬伤……
他揉揉眉心,想叫慎独,又立时想起慎独已经被自己派去军中了。
画像旁有皇极堪舆图,南海之侧有弹丸之国,名为珠牙。
珠牙屡屡骚扰邻国玉龙国,而今玉龙对燕称臣,珠牙也该收拾了。
“滟滟可得动作快些,”帝王轻叹一声,“不然朕还得留在中都,等着收烂摊子么?”
便是已经如此打算,但战事不等人。
到南都雪昭的时日在即,他不能逗留太久…
“还是另找一个人,先来等着好了。”
说罢便划定了路线,经由中都过梁州,岷山,再往雪昭。
下诏,命胡越王布铎在梁州接驾,雪昭宰相依制出迎。
太渊帝到底还是不放心,让安王辅政,由此锻炼政治能力是他的主意,但是他不肯承认自己其实和父母一样,在不经意间娇惯着安王。
“父王,父皇?”阿慈竟然察觉出这两个词是不一样的,“父皇,哪儿去?”
太渊帝想了片刻,抱紧怀中婴孩。
只能对不住他父皇了。
“将衢州阮氏的家主找来。”
圣荑中了迷香,但身上带着母后给的香囊,药性相冲,寻常人应当无事。
但他常年养尊处优,身子并不算健壮,于是被迷晕了八成,留得两成清醒。
他模糊地看到有人将管事打倒,听到沉闷的一声响。
那人穿着寻常素白衣裳,应当也是来寻欢的,不像富家公子,倒像个书生。
他到他床前,面容便入眼帘。
圣荑惊醒。
怎么会是他呢?
这是梦吧……
“殿下,你终于醒了。”姜如白扶他坐起,“可急死我了,再不醒我都要送你回京师看太医了。”
圣荑很惊喜,“如白,你怎么在这儿?”
“食君楼哎,有名的南风馆,怎可不来?”姜如白对他眨眼,笑得光明正大好不潇洒。
“南风馆?”圣荑蹙眉,看一眼姜如白。
姜如白点头,“不错,就是殿下想的那样。”
圣荑登时恶寒。
那该死的狂人,竟拉他去那等地方!
“我睡了多久…”
“一天。”
姜如白是姜家北府的公子,圣涬母亲是姜家南府的姑娘,他们两个算是表兄弟。
而姜素婳是东府的,姜未铭是素婳的堂弟。
再加上姜如白母亲蔺氏是公主所生,所以姜如白也算圣荑表哥…所以论来论去,大家都是亲戚。
而沾了点东圣皇家血脉的世家子,幼年都要被送去国子监学习,圣荑小时候也去过,后来被上皇上后发现国子监的孩子什么都帮圣荑干,连作业考试都能帮还不要报酬……就让上皇亲自教圣荑了。
姜如白就是圣荑国子监时候的伴读。
“公子,我端了茶水,您先”进来一个少年,端着茶水,身姿很是优美的样子,像刻意设计后多次练习的成果。
少年见圣荑醒了,立马垂头对姜如白跪下,浑身颤抖,“主人…”
姜如白神色如常,依旧大大咧咧,“起来吧,现在在外边,你就当一小厮得了,正常点!”
圣荑看这一出又是眉心一跳。
有些事他隐约知道,但他不想说破。
姜如白是他的朋友,他不想姜如白因为这种事被夺爵削禄。
“让他退下。”
他警告姜如白,“父皇母后最厌恨贵族圈养私奴行径,你知法犯法?”
姜如白闻言却实实在在惊了一下。
圣荑继续道,“你放了这少年,或者叫他做正经仆役,念我们同窗之谊,我绝不多言。”
姜如白脸色一言难尽。
但还是很听话地敷衍了圣荑,“听殿下的,回京就放了。”
而心底却在想,小殿下原来什么都不知道。
可这不是朝阙城公开的秘密么?
别说他了,连他哥哥不都被赐下了私奴,还是一年好几个,不挑都不行……
想想就恨得牙痒痒。
“你磨什么牙?不满?”安王倒霉催得进了南风馆一趟,看谁都不顺眼。
姜如白气得一忍再忍,“没有。”
救人还救错了,早知道不该答应晞王接过这个破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