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镜子里的腰越来越像个葫芦瓢了。我捏着衬衫下摆往肚子上比画,妊娠三个月的小腹已经藏不住,坐下时得侧着身子迁就凸起的弧度。手指划过眼下的青黑,素颜倒是还看得过去,就是脸色白得像张受潮的宣纸,眼睛里跟蒙了层磨砂玻璃似的,怎么也透不出光。
「啧。」我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这动作每天都得练几遍,从前是为了告诉自己「姐天生丽质」,现在嘛 —— 指尖蹭过梳妆台上堆成小山的瓶瓶罐罐,最贵的那支精华昨晚刚空瓶,老公上周还吐槽「涂了跟没涂似的」。男人懂个屁,真正的化妆是让你看不出我化了妆,就像我看不出他每天藏在运动衫底下的心思。
「阿静!八点十分了!」老妈在厨房喊,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轻快。我抓起豆沙色口红往嘴上抹,这颜色是去年跟那个男人逛街时他挑的,说「衬我」。现在想想,男人夸你「衬」的时候,大概跟夸一块牛排「煎得刚好」差不多意思。
餐桌前,老公穿着那件洗褪色的灰运动衫,头发湿嗒嗒地滴着水,也不知道是晨跑的汗还是刚冲完澡。他面前的豆浆喝了一半,油条咬得只剩个 stub,跟他这人似的,永远留半口气吊在那儿。
「吃点鸡蛋。」他头也不抬,用筷子把煎蛋往我碗边推了推。盘子边沿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油星,我盯着那点黄渍,突然想起那个男人总说「早餐要吃牛油果沙拉」,他切牛油果时手腕上的青筋会凸起来,像某种优雅的爬虫。
「听见没?你老公让你吃鸡蛋。」老妈赔着笑,又往我碗里添了勺豆浆,塑料调羹碰到碗沿发出刺耳的响。她最近总爱用这种讨好的眼神看老公,好像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掀了桌子 —— 其实这人就算发火,也跟冰箱结霜似的,冷得无声无息。
我咬了口油条,油晃晃的面剂子在嘴里越嚼越腥。老公突然伸手按住我的手腕,他掌心有层薄茧,是打高尔夫磨的。「好好吃饭,」他指节敲了敲桌板,「别学那些网红搞减肥,现在不是你一个人。」
「可不是嘛!」老妈赶紧接话,围裙在腰间扭成一团,「你看你老公多上心,昨儿还特意去买了鲫鱼 ——」
我盯着老公筷子上的油条渣,突然很想把那截金黄的面棍塞进他永远波澜不惊的嘴里。两个月前在医院,他也是这样攥着我的手腕,把我从手术室门口拖走,攥得我腕子上青了一块,像戴了个难看的镯子。那天他一句话没说,回家后在阳台抽了整包烟,烟灰缸里堆得跟座小坟似的。
「呕 ——」喉咙突然翻涌,我猛地起身往卫生间跑。对着马桶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眼泪倒把睫毛膏晕成了黑眼圈。镜子里的人头发乱糟糟的,像个被揉皱的纸团,领口还沾着半块油条渣。我想起那个男人说过「你哭起来像小鹿」,现在这副样子,大概更像头被雨淋湿的母鹿,肚子里还揣着只不知道爹是谁的幼崽。
「阿静?」老公在门外敲了两下,「要不要带你去医院?」
「不用。」我擦了把脸,往脸上拍了层保湿水。化妆棉蹭过脸颊时,突然想起那个男人的手,他摸我脸时总是轻轻的,像在摸件易碎的瓷器。可易碎的瓷器早就在他那句「对不起」里碎成了渣,现在粘起来的,不过是个装着野种的空心罐子。
老妈又在客厅喊了,我抓起帆布包往外走,老公的运动衫搭在椅背上,后颈处磨得发毛。结婚时买的婚纱照还挂在墙上,那时候他穿西装真挺帅的,我化着浓妆,笑得像个真正幸福的新娘。现在想想,幸福这玩意儿跟化妆品似的,都是往脸上糊的一层粉,卸了妆才知道,底下全是褶子和暗疮。
「路上慢点。」老公头也不抬,往嘴里塞了最后一口油条。我盯着他咀嚼的腮帮,突然很想问他:「你到底知道多少?」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反正答案早就写在他每天擦得锃亮的皮鞋尖上,写在老妈逢人就夸的「女婿孝顺」里,写在我肚子里这个不该存在的小生命中。
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我摸着扶手往下走,手指蹭过墙皮上的水渍。这栋老楼的电梯总坏,就像我的婚姻,卡在某个不上不下的楼层,开门是难堪,关门是窒息。手机在包里震动,我摸出来看,锁屏壁纸还是去年秋天拍的,老公站在银杏树下笑,阳光穿过树叶落在他肩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现在那些金子早氧化成了铁锈,而我还得揣着这堆锈迹斑斑的破铜烂铁,继续扮演一个「被关心」的妻子,一个「该知足」的女儿,一个「即将为人母」的女人。走到单元门口时,风掀起我的裙摆,我突然想起那个男人说过的话:「阿静,你穿连衣裙时像团云。」
可云聚起来会下雨,雨落下来会成泥。我摸了摸肚子,那里正有个小生命在偷偷生长,像株长在废墟里的野草莓,又甜又苦,又脏又美。
客厅里的烟雾浓得能拧出水来。他蜷在沙发里,烟灰缸里堆得像座微型火山,橘色烟头在指缝间明灭,把他眼下的青黑衬得像两道刀疤。我盯着他后颈磨得起球的卫衣领口,突然想起上个月他替我挡住那个泼妇时,也是这样梗着脖子,肩背挺得像堵墙。
那女人冲进来时,我正对着马桶吐得撕心裂肺。她手里攥着把剪刀,红着眼要戳我的肚子,尖叫着「狐狸精」「野种」。他突然从身后抱住我,用整个身子把我护在洗手台角落,任那女人的指甲在他背上抓出三道血痕。「她是我老婆。」他闷声说,下巴抵着我发顶,声音震得我耳膜发疼。那一刻我闻到他身上的烟味混着汗味,突然觉得比任何香水都安心。
可现在这股安心让我胃里翻涌。我蹭了蹭眼角,指甲掐进掌心:「不是说好了去医院吗?」
他没抬头,夹着烟的手指抖了抖,烟灰簌簌落在运动裤上。这裤子还是我们结婚周年时一起买的,当时他在试衣间里冲我笑,说「你眼光真好」。现在那抹笑早埋进了烟灰缸,只剩烟头在暮色里一明一灭。
「把孩子生下来。」他突然开口,声音像块浸了水的抹布,「我养。」
我猛地往前迈了一步,拖鞋踢到茶几腿:「你养?你知道这是谁的种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他肩膀猛地绷紧,像被人抽了一鞭子。落地灯在他脸上切出半明半暗的棱线,我看见他喉结滚动,像在吞咽碎玻璃。
沉默漫过来,墙上的挂钟走得咔嗒响。想起上次在医院,他攥着我的手腕往回拖,我看见他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突然觉得这个男人陌生得可怕。可当他把我按在床头,用温凉的嘴唇碰我眼皮时,我又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那是我们婚礼那天用的味道。
「我不在乎。」他突然伸手抓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把我嵌进骨头里,「别去碰它,算我求你。」
我盯着他指尖掐灭烟头时指节发白,突然想起那个男人逃跑前说的话:「对不起,我老婆怀孕了。」那时他连看都不敢看我,系领带的手直发抖,像在解一个死结。而眼前这个男人,正用发抖的手替我拢了拢滑落的睡袍,指尖擦过我小腹时,像触到一团正在燃烧的火。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碎成了渣,「你明明可以离婚,明明可以 ——」
「因为我他妈喜欢你!」他突然吼起来,烟灰缸被扫到地上,玻璃碴子溅到我脚边。我吓了一跳,这是认识三年来他第一次对我发火。可下一秒他又蹲下来,手忙脚乱地捡玻璃碴,指腹被划出血也没察觉,「从第一次在酒会上看见你穿白裙子开始,我就喜欢你。」
我僵在原地,看他把带血的玻璃碴扔进垃圾桶,看他转身时眼里有水光,看他伸手想抱我又猛地收回手。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无数只小手在抓挠。我想起婚礼那天也是这样的雨,他背着我跨过积水的台阶,说「以后我就是你的路」。
现在这条路坑坑洼洼,满是泥沼。可他还在低头替我捡玻璃碴,像要把我们破碎的日子一点点拼回去。我摸着小腹,那里静悄悄的,像藏着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也许这个孩子不是野草莓,是块试金石,要把我们都扔进火里,看看烧完之后,剩下的是灰还是金。
他突然抬头看我,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东西,像暴雨前的云层,又像初春解冻的溪水。我张了张嘴,想再说对不起,可喉咙里堵着块滚烫的石头,怎么也吐不出来。最后我只是往前一步,把脸埋进他汗津津的颈窝,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跳,像面破了洞的鼓,漏出断断续续的、笨拙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