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想要这个孩子。」他握着马克杯的指节发白,杯底在玻璃桌面上碾出细微的响。晨光穿过厨房纱窗,在他胡茬上撒了层金粉,像撒在块冷硬的石头上。
「你疯啦!?又不是你的 ——」我猛地抬头,看见他指尖一抖,咖啡溅在花岗岩台面上,洇出深褐色的疤。话没说完就梗在喉咙里,他睫毛垂得极低,阴影盖住半张脸,我想起昨夜他替我盖被子时,指尖擦过我脚踝的温度。
他突然转身,橱柜门被撞得晃了晃。我看见他肩膀在晨光里起伏,像头隐忍的兽。「但那是你的孩子。」他声音闷在胸腔里,震得瓷砖地面发颤。台面上的煎蛋还冒着热气,黄油在边缘凝成乳白的霜,我盯着那点霜,突然想起三个月前他在医院走廊抽烟的样子,烟头明明灭灭,像他眼里此刻的光。
「我们可以以后再生……」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软下来,手指绞着睡袍系带,像在解一个死结。他突然转身,手里还攥着咖啡机把手,指缝间滴着咖啡液。「如果这是唯一的机会呢?」他走过来,鞋跟敲在地面上,一下一下,像敲在我心上。
车流在二环堵成猪肝色。我摸着肚子里温热的豆浆,想起他今早攥住我手臂的力道 —— 不像从前抓高尔夫球杆那样带劲,却用了十足的克制,像攥着一只受伤的鸽子。后视镜里,我看见自己眼下的青黑淡了些,大概是他每天逼我喝的鲫鱼汤起了作用。
「阿静最近气色好多了。」昨天老妈在厨房悄声对他说,语气里带着讨好的试探。他正往我碗里添菜,筷子顿了顿:「她需要补。」声音里没有往日的跋扈,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气,像块淬了火的铁。老妈赶紧点头,围裙在腰间扭得更紧了,我突然觉得这场景滑稽极了,像场荒诞的家庭剧,而我是最不称职的女主角。
老公最近总穿那件灰运动衫,洗得发毛的领口蹭过我手背时,触感像只老狗的耳朵。他从前爱穿挺括的衬衫,袖口永远别着袖扣,现在却每天晨跑回来,汗湿的衣服贴在背上,露出脊椎凸起的骨节。有次我替他拿换洗衣物,看见他后腰上有道淡疤 —— 我们结婚三年,我居然才发现这道疤。
「怎么弄的?」我鬼使神差地问。他正擦头发,毛巾在头上一顿:「小时候爬树摔的。」阳光从浴室百叶窗漏进来,在他背上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那道疤躺在纹路里,像条安静的鱼。我突然想伸手摸一摸,指尖刚碰到皮肤,他却猛地转身,水珠从发梢滴在我手背上,凉得刺骨。
同床的第一晚,他背对着我睡,像堵沉默的墙。我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突然想起新婚夜他喝多了,抱着我吐在地毯上,边吐边说「对不起」。现在地毯早扔了,可「对不起」这三个字,却在我喉咙里生了根,怎么也吐不出来。
今早孕检时,他攥着我的手不肯放,指腹的茧子磨着我掌心。B 超探头滑过肚皮时,他突然凑近屏幕,我听见他倒吸一口凉气。「看,」医生指着屏幕上那个模糊的小点,「已经有胎心了。」他的手突然收紧,我疼得皱眉,却看见他眼里有光在晃,像暴雨前湖面的涟漪。
现在堵车的队伍动了动,我打开车窗,雾霾混着尾气灌进来,呛得人发晕。肚子里的小生命安静地躺着,像片初春的嫩芽,在废墟里偷偷拔尖。老公说的「我们」还在耳边响,像块烧红的铁,烙得人心慌。也许他是对的,有些错误,要用一生来养,才能开出花来。
手机震动,是他发来的消息:「到单位了吗?」后面跟了个笨拙的笑脸表情。我盯着屏幕,突然想起他第一次给我发消息时,也是这样小心翼翼的语气,那时他还穿着挺括的衬衫,袖口闪着银袖扣。我摸了摸肚子,打下两个字:「快了。」发送键亮起的瞬间,阳光穿透雾霾,在仪表盘上投下一块光斑,像片薄薄的金箔,轻轻盖在我们千疮百孔的生活上。
许博又在书房抽烟了。门缝里漏出的烟味混着雪松香水味,像团无形的雾,把客厅和书房隔成两个世界。我擦着茶几,听见他在里头踱步,皮鞋跟敲在地板上,像敲在我心上。垃圾桶里的烟头又堆成了小山,滤嘴上沾着他的牙印,我数过,今晚已经是第七根。
「多吃点鱼,补脑子。」老妈把清蒸鲈鱼推到我面前,眼神却瞟向我的肚子。她最近总爱做滋补的菜,乌鸡汤、鲫鱼汤、红枣莲子粥,好像我肚子里揣的不是孩子,是颗需要精心浇灌的毒蘑菇。许博夹了块鱼肉放进我碗里,鱼刺挑得干干净净,像他从前给我切牛排时那样仔细。
「谢谢。」我低声说,筷子碰到碗沿发出轻响。许博抬头看我一眼,镜片后的眼神闪了闪,又低头扒饭。灯光下,他鬓角新添的白发格外刺眼,我想起结婚那年他熬夜做项目,也是这样的白发,那时我还笑他「未老先衰」。
夜里,我起来上厕所,路过书房时听见里头有动静。门缝里透出暖黄的光,他坐在转椅上,手里夹着烟,面前摊着本相册。我认出那是我们的结婚相册,封面烫金的「永结同心」已经磨掉了色。他指尖抚过照片里我的脸,烟灰落在西装革履的自己身上,像落了层灰。
「许博?」我轻轻推开门。他猛地合上相册,烟头在烟灰缸里碾出刺耳的响。「怎么还不睡?」他声音沙哑,像吞了把砂纸。我看见相册边缘露出一角白裙,那是我婚礼当天穿的婚纱,裙摆上有他踩过的泥印。
「少抽点烟。」我走过去,拿起烟灰缸准备倒掉。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别管我。」我吓了一跳,烟灰缸里的烟头晃了晃,有个火星溅到我手背上,烫得生疼。他立刻松手,从抽屉里翻出烫伤膏,挤在指尖轻轻抹开:「对不起。」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对不起。我盯着他后颈的白发,闻着烫伤膏的薄荷味,突然想起三个月前他在医院走廊说的话:「把孩子生下来,我养。」那时他也是这样的语气,带着压抑的颤抖,像头困在笼子里的兽。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你明明可以 ——」
「因为我爱你。」他打断我,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可怕,「从见你的第一面就爱,爱到愿意骗自己这孩子是我的,爱到愿意把绿帽子戴成皇冠。」他笑起来,笑声里带着碎玻璃的锋利,「够不够直白?」
我转身跑回卧室,心跳得像要撞破肋骨。黑暗中,我摸着小腹,那里已经微微隆起,像块藏在毛衣下的石头。许博的脚步声跟过来,床沿下陷,他躺在我身边,背对着我,像道沉默的墙。我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却知道他没睡,就像我知道他抽屉里藏着抗抑郁药,知道他每天晨跑时会绕开妇幼保健院,知道他枕头底下还压着我们的结婚戒指。
凌晨三点,我起来喝水,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推开门,许博趴在相册上睡着了,手里还夹着根没抽完的烟。相册摊开在我们蜜月的照片上,我穿着比基尼站在海边,他从身后抱住我,脸上是我久违的、灿烂的笑。烟灰落在他无名指的婚戒上,把铂金戒圈熏出一道浅黄的痕。
我轻轻抽走他指间的烟,替他盖上毛毯。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他脸上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像张破碎的网。我摸着他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婚礼誓言里说的「无论顺境逆境」,原来逆境是这样的:是你躺在我身边,却隔着千万里的月光;是我怀着别人的孩子,却要靠你的爱来续命;是我们都在骗自己,却骗得这样认真,这样痛彻心扉。
厨房传来冰箱启动的嗡鸣,我摸了摸肚子,那里有个小生命在静静生长,像株寄生的藤蔓,正在绞杀我们的婚姻。但许博说过,这是「我们」的机会。也许他是对的,有些伤口必须暴露在阳光下,才能结痂;有些谎言必须说到极致,才能变成真相。
我关掉书房的灯,回到卧室,轻轻靠在他背上。他身子僵了僵,又慢慢放松下来。黑暗中,我们的呼吸渐渐同步,像两艘触礁的船,在风暴里紧紧依偎,等待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