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元年二月初六;广西宜州龙江河畔。
细雨丝丝缕缕,连绵不断。时近黄昏,一个妙龄女郎伫立水畔,一动不动,恍如塑像。
这个仲春时节的细雨,看似飘飘如丝,不足为意。只是,站立的时间久了,那雨意依然会在浸透之际,点染开来,也足以让天幕之下的人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肆意蔓延开去的湿意。继而,寒意掠过脊梁,不断地渗向丹田,让人冷不丁地打起寒颤来……
将近两个时辰了,这位女郎的前额,早已是湿漉漉一片。只要用手一抹,就可以抹下一片水珠来。而且,那些雨丝,在浸湿了那一弯娥眉之后,还一直向下流。
于是,她的眼眶里,还真是积水成潭,水汪汪一片了:现如今,我的眼前,迷蒙一片,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呢?对此,我说不清楚。其实,就算能够分清雨水和泪水,又有什么意思呢?要想不被这雨淋,我早就可以回去的了。
回去?回到哪儿去呢?
那红砖碧瓦的大宅子,大宅子里的亭台楼阁、假山池沼,比一个成人还高的围墙:这一切,看上去也是蛮气派的吧?只是,这可是赵姑娘家的,与我无关啊!
当然,我不是在抱怨赵姑娘,在为人处世方面,她沉稳持重,那是极为大方得体的。
穆天南,穆天南穆少将军,回来了……
过年之前,他就说起,要回大理老家一趟。
确实,在外面的时间久了,都好几年了,这一趟,确实是要走的!
而且,这个家伙,一向都是道貌岸然的。
当初,刚刚逃离皇宫,在我那江南老家,王先生跟他提亲的时候。这个家伙,支支吾吾的,继而就摆出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那一刻,我的授业恩师王先生,真的很尴尬,很没面子,也下不了台。
当时,我还算沉得住气,不跟这家伙计较,还想着打圆场。
是啊,既然礼教那么重要,就按照他的意思,一路南行吧。
腊月时分,这家伙说起,这宜州,离大理也不算太远了,他想着最好能够在年三十之前回到家。大理是他家,他要回就回呗。赵叔父倒是还给他面子,一路派人护送,还关照道上的朋友,不许有任何闪失。
再然后,前两天,这家伙,总算是回来了。
只是,他回来之后,那种神情,真叫人气不打一处出。
那眼神,就像刚刚钻出洞口的老鼠,迷离、惊惑,又带着丝丝戒备?
追问再三,他总算开口了,那大意就是,再看看,再等一下,过一两年再说吧……
对此,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没有明确的答复,自然也就意味着,这是某种委婉地拒绝了!
人说竹篮打水一场空,多半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好几个时辰之后,当我渐渐平静下来之后,对于这家伙,我倒是涌上几分怜悯了?
前几年,在皇宫里,他其实就像是某种意义上的人质!
朝廷要以此来把控那些封疆大吏、戍边将领。在这种时候,他确实是无能为力的了。
去年春夏之间,靖难之役愈演愈烈。
就在皇宫即将告破之际,我和他找了个机会,逃了出来。
尽管,那一部“长生诀”依然毫无影迹,不过,我并不在意。年纪轻轻的,谁去稀罕那所谓的长生不老呢?
我真正在意的,就是两个人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于是,我始终觉得,王先生所说的那些话语,是说到我的心里去了。
只可惜,这位穆少将军,竟然敢不买账!
当时,暗地里,我也为这家伙开脱,觉得他这样做,老成慎重,也有着正人君子的一面。
于是,我就把希望寄托在他所谓的“父母之命”上。
然而,好几个月之后,望穿秋水之后,却迎来了这样的结果!
或许,他是将门之后,背负着一家人的希望,推迟两三年再考虑成家立业,也不无道理吧?
再说,燕王即位之后,一些吐故纳新的事情,总是要张罗一番的。因此,尽管地处西南一隅,那位穆大将军夫妇,先看看圣上的意思,也在情理之中吧?
然而,最根本的原因,恐怕还在于,这大理穆家,他们所看重的,其实是门阀地位!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的家境,自然也就入不了他们的法眼了!我的父母,底层布衣,地位低微。而且,我的父母早已过世,我家就留下几间茅草屋,几亩薄田。如此一来,他家就算有意上门提亲,也会担心,我家拿不出多少像样的嫁妆啊!这位穆大将军,以及他的儿子穆少将军,连谈婚论娶的细节,都想到了,而且,想得很清楚……
如果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这个穆少将军还回来干什么呢?
是啊,他完全可以写一封信,托人带给我。也可以托人捎个口信,随便说几句,就可以的了。
如此说来,他还是有所图的吧?一则赵叔父这边,颇有点势力,他们穆家,说不定以后会用得上。
另一方面呢,如今已然是永乐元年了,
只是,那建文帝至今下落不明。
如此一来,围绕着建文帝的下落之谜,围绕着那部“长生诀”,各方势力,多半也会展开新一轮的角逐吧?
在这种情况之下,谁又愿意轻易失去一个潜在的盟友呢?这个穆天南穆少将军,过完年之后,到临近的省份走一趟,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而且,这儿又不是什么深宫大院,要走要留,他可以自主决定。
又或许,如果皇宫里真有什么风声,也是先传到这宜州。大理那边,还是稍稍偏远了些。
我不想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来了。而且,也不想那种两三天之内就要离开的样子。这种人,除了精于算计,就是厚颜无耻的了。
既然他留在赵家大院里,我又不想多看他一眼,就只能来到这龙江河畔,淋一下雨,透几口气,以便让自己清醒一下了。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对于我来说,不是“不须归”,而是,不知心归何处了。哦,今天是二月初六,一百多年前的这一天,也有着一个不同寻常的二月初六……
“方姑娘,方姑娘——”就在这一刻,一阵呼喊声,从远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