鹮衣知晓身世,满心愧疚,见到朱猊转身,竟不敢直视“父亲”,只慌张低下头来;熊九艳颇是平淡,面上难得一见的温和;朱猊目光炯炯,眼中无喜,面无怒色,身姿潇疏如竹,神韵清朗若月,他道: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朱猊与熊九艳,一人立于石桌之畔,一人站在庭院中央,中间不过两丈有余,却似隔了一条难以跨越的银河!夫妻二人蹉跎了二十年,今夜既将往事挑明说开,须当做个了断。
熊九艳遥遥望向朱猊,道:“我虽嫁你为妻,心中挂念之人始终是大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自小被大哥呵护长大,宠爱至极,重归湘水门后,大哥待我更胜,处处包容我的蛮横任性。如今,他先赴黄泉,我心里登时空荡荡的。此生唯一之遗憾,就是不能与大哥有情人终成眷属!”情到深处,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凄然至极!
熊九艳伤神片刻,便抹了眼泪,正色说道:“子都,终究是我对你不住!你若气不过,就在我身上扎几个窟窿罢。”刺啦一声,寒光闪动,她拔出了腰间软剑,又道:“大哥也对你不住,但他已先赴黄泉,他欠你的窟窿,我来替他受。”
熊九艳右手一扬,将软剑掷向朱猊!鹮衣脸色骤变,顿时忧从心起,熊氏兄妹对不住朱猊在先,若朱猊接剑,只需一招,熊九艳便立即丧命。
朱猊右掌在身前虚晃半圈,猛然向前打出,掌力源源如风涌,啵的一声,将软剑震断成三节,掉落在地,好一招大鹏八裔掌之“扶摇抟风”。
朱猊道:“我若早知你心有所属,绝不会同意爹娘上湘水门提亲!你我之间,夫妻三载,一段孽缘罢了!既是孽缘,断了便是!”朱鹮衣看着眼前的“父亲”,俊雅非凡,潇朗若仙,心道:“爹……居士本就是至情至性、旷达高傲之人,他若知道娘心中另有所属,即便再钟情于她,也绝不会作出棒打鸳鸯、夺人所爱之事。”
朱猊朗声说道:“鹮衣,重新取一壶最烈的酒,再取六个杯子来!”朱鹮衣听到呼唤,神思一颤,只以为身处梦幻之中,一时间竟呆怔如石,直到两道目光打到她身上,她才知晓,朱猊真真切切在唤她。
鹮衣脸上登时溢出欢笑,喜道:“是!”便飞奔入屋,屋中烛光亮起,须臾,一个白影飞掠而出,将一壶烈酒及六个杯子置于石桌上。朱猊提壶一倾,酒水倾泻而出,酒香顿时浸入月色中。
虎跃与鹮衣暗自疑惑,朱猊斟了六杯烈酒,意欲何为?那六个杯子排成一线,杯中酒水轻轻荡漾,映出明月清影,六个酒杯便装了六轮明月!
朱猊道:“往事不堪回首,对错难分。趁今夜,明月当空照,月影落酒中,艳儿,你我二人满饮这六杯烈酒,从此恩怨情仇尽付明月中,杯酒一尽,情意斩断,往后余生,再无干系。青天明月、过往春风、鹮衣及邙山小虎掌门,俱是见证!”原来是喝绝情酒!这番朗朗之音,如珠玉掷地,声韵斐然!
熊九艳眸光一亮,震惊、诧异、欢喜、感激等情绪一一从眼中闪过。朱猊两手各持一酒杯,左手凝力一弹,将杯子平平送了出去;酒杯破风而去,从朱猊一头飞到熊九艳一头,似是飞跃了天上银河一般。
熊九艳右臂一展,将杯子接入手中,道:“好!杯酒且尽,往事皆付与明月、随烟散。”两人手持酒杯,遥遥对立,明月之下,身影随风轻动。
朱猊道:“这第一杯酒,敬你我二人年少轻狂,虽入情海却不懂体恤包容、夫妻忍让之道,以至渐行渐远,不复相会。一杯罢了,往事如烟散,从此无怨亦无悔。”熊九艳道:“往事如烟散,从此无怨亦无悔!”两人持杯而立,互敬一礼,双双饮尽杯中,从此斩断过往种种。
朱猊端起第二杯酒,依旧以掌力送出一杯,杯去平稳,酒香泄入风中,他道:“第二杯酒,敬你我二人三年的夫妻情意!杯酒下肚,夫妻情分断尽,从此你我便只是旧交故人。”言罢,他先一饮而尽,熊九艳眼眶微微湿润,道:“烈焰年少猖狂无礼,夫妻三年,谢君包容!余下年华,祈君能觅得良人,红袖添香,携手并进。”她一仰头,酒尽杯空只余香。
虎跃与鹮衣站在一旁,见证猊熊二人喝绝情酒,心中感慨万千;江湖是刀光剑影之地,然刀剑虽锋利,亦难斩情爱恩怨!如今眼前两个长辈,喝酒断情,从此夫妻缘尽,蹉跎二十余载,终是了断。
朱猊端起最后两杯酒,一杯送出去,一杯留在手中,道:“第三杯酒,销尽你我三人之间的孽缘纠缠,从此不牵连门派及旁人。你我还是故人,日后若遇难处,烟迟林朱猊一定尽绵薄之力!”熊九艳心头一暖,半是感激,半是愧疚;两人遥遥相望,举杯对饮,杯酒入腹,两滴清泪从熊九艳眼角悄然滑落。
朱猊放下酒杯,向对面之人抱拳行了一礼,道:“告辞!”晚风掠起青袍一角,青影转身,大步踏出了庭院。朱鹮衣心头仿佛突然被黄蜂所蛰,疼得厉害,抬脚就追了上去。朱猊这一走,往后父女二人恐难再见;鹮衣奔出三步,却生生止了步伐,她并非朱猊亲骨肉,有何颜面追上去,道一句别?
熊九艳望着石桌上那三个空酒杯,凄然一笑,笑意爬上眼角眉梢,像一朵盛放的茶靡花,凄美至极。她突然问向虎跃,“小虎掌门,当日你在邙山大殿说的话,可还作数?”虎跃微微一怔,正色说道:“鹮衣姑娘对邙山小虎有救命之恩、患难之义,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熊九艳眸中露出欣慰之色,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她转身背对虎鹮二人,喃喃而语,“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鹮衣,娘倦了,你回去罢!”她背影单薄,披着月色,踏入房中,合上房门!
今日今夜经历种种,朱鹮衣身心俱疲,待母亲房门合上,庭中虽月色清明,她却觉得前路一片昏暗,两脚虚浮无力,说道:“小虎,劳烦你送我回去罢!”
虎跃当即上前一步,虚虚搀扶,却不敢逾矩,便稍稍落后鹮衣半步。两人踏着月色,缓缓返回,朱鹮衣屋子与熊九艳院子相距极近,但今夜行走,只觉道路漫长。
待看到熟悉的门窗出现在眼前,朱鹮衣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虎跃心尖儿猛然一颤,满是疼惜,却知此时此刻大哭一场,于鹮衣而言,并非坏事,他站在一旁,静静陪伴。
“爹爹待我一向冷淡疏远,不论我如何乖巧温和,他始终不亲近我这个女儿。从前我满腹委屈,如今才知,满腹委屈之人是爹!每年重阳佳节,我便返回烟迟林探望他,他一定不愿意见我罢!”鹮衣眼泪簌簌而下,“爹爹虽对我情淡冷清、规矩甚严,却从未拒绝我归去,烟迟林有我单独的屋子,姑姑留下的医书典籍任我翻阅……我喊了二十年的爹,我敬重爱戴了二十年的爹,怎就不是我生父呢!”
朱鹮衣眸光一转,泪眼盈盈地看向虎跃!虎跃心道:“鹮衣姑娘心头压着一座大山,她此刻的处境,与当日我知晓父亲真面目时的心境,何其相似。”他轻叹一声,说道:“为人子女者,无从选择出身、父母、家世!吞金居士与熊掌门,一个兼学百家、德高望重,一个顶天立地;二者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为祸江湖之事,这两人不论谁是你的生父,你都可以昂首挺胸地活在人世间,不卑不亢。”
此话温声落地,似春风拂来,刹那间便吹散了鹮衣心中大半的浓雾阴霾!虎跃又道:“吞金居士、烈焰女侠凭杯酒斩断了三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何等飒爽旷达。局中之人已然放下过往,从此做桥归桥、路归路的旧交故人,鹮衣姑娘也不必……庸人自扰,且自安之罢,你若不惑于身世执见,往后余生必是坦途。”虎跃说到“庸人自扰”四字,顿了一顿,终是坚定地将其说出。
两番话语似和煦春风、似冬日暖阳,彻底驱散了鹮衣心中的伤感困惑,她眼中含清泪、嘴角露浅笑,看着眼前的男子。虎跃经历父亲兄长之事,仍能说出这番话语,可见他成长之快、蜕变之大。鹮衣心中既佩服,又感激,道:“小虎,多谢你来湘水门看我,多谢你今夜陪在我身边,听我排遣心中的忧郁伤痛……”
她眼中的困惑伤感已散,却还残留着一半悲恸,虎跃知道,那是因熊九言之死而留的,便道:“鹮衣姑娘,哭罢,哭出来罢!”
朱鹮衣眼眸抬起,撞上了虎跃投来的目光;虎跃眼里映着一个女子身影,那女子正哭得楚楚可怜。鹮衣心头怦然一动,羞赧登时罩落在眉目之间,眼神忽的躲闪,急急偏转了脑袋,道:“不许看。”她哭的双眼通红,满面泪痕,一定难看至极!
虎跃立即转身背对,道:“对……对不住,唐突了!”鹮衣顿时手足无措,她脸上还挂着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便抽了抽鼻子,却听到嗤啦一声轻响,跟着半截褐色衣袖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虎跃背对佳人,右手反背在腰后,递来半截衣袖;鹮衣知道,这是给她擦泪的,她心头蓦然一暖,伸手接了过来,看着虎跃宽阔的后背,鹮衣不由得想起熊九言,伤痛之情又涌上心头,眼泪哗然而下。
鹮衣情恸伤心,又哭了许久,身子发麻无力,便后退几步,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虎跃听到动静,亦随之后退,笔直坐下,依旧背对鹮衣;身后很快就传来了鹮衣的声音,“先是舅父,后是师父,最后竟是生父!旁人都说师父最是疼爱我,待我如亲女,原来我是他亲生女儿!”
“为从贼人手中将我救回,他不顾自己生前身后名,毅然决然将铁马块拱手让给了白茶老翁;又为了护我,不惜重伤出招,劈落刀片,更挡下第三片刀刃,命丧黄泉。到死,我都不知道他是我爹,我都没能亲口唤他一声爹!”知晓真相后,再次忆及熊九言,朱鹮衣肝肠俱恸,心头有如刀割,更多了几分愧疚、几分遗憾,这份遗憾却随着熊九言的离世,此生都无法弥补。
眼泪如破了冰的山泉水,汩汩而流,滴落在虎跃的半截衣袖上,鹮衣轻声抽泣。虎跃身板挺直如山,说道:“熊掌门虽未得你亲口喊他一声‘爹’,然这十八年来,你承欢膝下,添酒奉茶、嘘寒问暖,行的是女儿的孝举,已给他老人家带来了诸多欢乐。若我是他,即便没有这一声‘爹’,我此生也无遗憾!”
虎跃今夜的话,总似春风暖阳一般,驱散鹮衣心中的伤痛愁云。鹮衣抽了抽鼻子,说道:“小虎,你年纪轻轻,怎活得这般通透了!”虎跃身子微微一动,又传来嗤啦一声,跟着他左手便身到身后,依旧举着半截衣袖。
鹮衣心头暖意融融,先看向手中,那湿透了的半截衣袖,便接过虎跃递来的半截;她身子竟微微一倾,缓缓靠在了那挺拔宽厚的后背上。虎跃后背突然覆来一阵薄薄凉意,他身子登时一僵,心中却是一阵荡漾。
鹮衣靠在虎跃后背上,忽觉心安,然眼中时有泪水滑落,滴在虎跃背上,浸透在他衣物里。月色澄澈清明,屋檐石阶上,两个人影合成一团,虎跃坐的笔直,纹丝不动,似打坐的僧侣;鹮衣轻轻倚靠,眼眶通红,却渐渐止住了泪水,困意袭来,她不知不觉合上了双眼。
月如水、月西沉,东边朝霞既现,晨风自屋檐落下,惊扰佳人睡意;鹮衣缓缓睁开双眼,似醒非醒,嘤咛一声,便听到了虎跃的声音:“你醒了!”
朱鹮衣猛然一惊,看着脚上落了一片柔和的阳光,这才发觉自己竟沉沉睡了一夜,她刚欲抽身而起,却无端贪恋有依靠的心宁神安,只柔声问道:“你……一夜没睡么?”
虎跃后背铺着一片柔软,他耳根处泛起微红,不知如何回答。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夏荷衣飞奔而来,满身仓促,浑是焦急,道:“鹮衣师姐,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