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月升喝得醉醺醺地,单独一人在食君楼外晃荡,引得周遭侧目,议论纷纷。
有色胆包天的上了前,先开口为自己撇清干系,“谁家的醉鬼,竟还是个女人,莫不是隔街的花楼女子,若是良家,岂会来此!”
“小娘子自己跑出花楼寻我,好着急啊哈哈哈”
那人伸出手,却被时月升反手一刀割伤了手臂。
血色蜿蜒,滴到他穿旧了的罗衣上。
“贱人!你敢”
他抬手要甩耳光,时月升笑了,“打啊,打时相的妹妹?打陆家的太夫人?”
“你一手打下去,明日我让衙门把两只一起剁了。”
她笑声清越,甚至面容带着善意,“再把两只手,送你家,还给你?”
“哈哈哈哈…”
那人只能自认倒霉,捂住手臂骂着:“疯妇!疯妇!”
“当朝宰相有你这种妹妹真是…陆家有你这种女人,门风败坏,简直荒唐!”
周遭人都是观望,见得不到甜头,占不得便宜,也就随口骂骂,脚步却比谁都跑得快。
路上行人退避,仿佛时月升是什么鬼怪,不敢笑也不敢惹,却敢在心里暗暗鄙夷,背过身去摇头交谈:“这女人,当真是疯了。”
可不是疯了么?
好好的宰相之妹,陆氏主母,现今又成了陆家太夫人…还不知足?
这么她就堕落成了这个样子?
时月升才不管呢,她继续喝酒,葫芦里的酒却已经尽了。
葫芦落到地上,她也不管,径自向前去。
戴着长长帷帽的女子捡起葫芦,她叫住时月升。
“姐姐。”
时月升顿住,那女子几步到她面前,“姐姐,你总该玩够了吧?”
“现在事态还不算大,我们还过之前的日子不好么?”
“陆墉死了,我们两个说了算啊,你为什么要自毁?”
时月升摇头,又道,“我不会连累你和誉儿。”
“把他买下来。”女子做出最大的让步,“或者绑了他,或者抓了他,这些都无所谓,反正圈禁在陆府供你玩,这样行了吧?”
“只要你还在府里,我们还是安稳幸福的一家人。”
那个魁君,和商贩卖的刺绣手帕,季节更换时挑选的新式样衣裳,消遣时分拿来看的话本诗稿,没有什么两样。
是拿钱买得来的物件,不算人。
只要时月升也这样想,那她之前流连于食君楼也不过是玩物丧志而已。
这个自由,她还是愿意给时月升的。
“不,”时月升眼里没有丝毫醉意了,“他是人,不是物品,买不到也抓不来,就算可以,我也永远不要那样。”
“汀溪,我们被陆家掌控过,难道一朝权力在手,就能玩弄别人了吗?”
柳真意眼里的恳切变得冰冷,“姐姐,是你想不开。”
“你还能在这楼中寻欢作乐,以为是靠着谁?”
“远在千里外的时相?”她冷哼一声,“陆家想弄死一个内宅妇人,难吗?”
“是我护着你,是我生下了儿子,让我们得到权力…不然,你在内宅一步路都不能出。”
她也后悔让时月升出门了。
“来人,带太夫人回府。”
时月升没为难下人,只是问柳真意,“你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不离开陆家?
或者她更想问,你为什么要来陆家?
柳真意出身云州书香门第,父亲大小也做过县令,传闻她幼时便极聪颖,七月能言,三岁能诗。
有游方道人言其与父母缘薄,于是入山修道,十四岁通晓道义,觉无甚可学,还俗回家。
陆氏闻其才名,便为家主之侄,陆华公子提亲。
而陆华公子,原本是时家为她相看的夫婿。
那时,她已经心如死灰,随身怀刃,誓死不从陆墉…闻知陆氏又要为陆华娶妇,更是恨意千重。
却不想柳氏得知陆华科举未中,而陆墉凭借《皇象赋》上篇誉满江南之后,对陆氏要求换人。
要嫁陆墉那个老翁做妾,不嫁陆华翩翩少年为妻。
陆氏也不敢相信。
时月升也不敢信。
自己所想要的,他人唾手可得,还不珍惜,弃若敝履。
而后不过几月,陆华就暴毙了。
江南的雨无声无息下起来,烟雾一般的雨丝侵入肌肤,不冷,只是又一次提醒了时月升,这是颖州。
“为何不走?”柳真意也被提醒到了,她笑了,“难道姐姐以为,我是为陆墉而来?”
她觉时月升有时迟钝无比。
“姐姐还在,我是不会走的。”
她是为《皇象赋》而来,才不是为了剽窃他人文章的陆墉。
“你何必陪我烂在陆家…”
带着誉儿回柳家,一样管控陆家钱财不就是了?
时月升不再多言,上了柳真意来时的马车。
而柳太夫人回望街巷重楼,心思重重之下,倒是起了决心。
......
“陆太夫人才二十多岁?”
“陆翁逝去,唯有侧室生育一子,陆家最是看重血脉亲疏,便由着一个毛孩子做家主了。”
姜如白插嘴,“不如我们姜家的继承法。”
圣荑没理他,请阮珩继续说。
“陆翁算是大器晚成之辈,在知天命的年纪娶了朝阙官宦人家的女儿,又在娶妻后蜚声文坛,作出《皇象赋》上篇这样的神妙文章,再之后,竟又有书香门第之女,不嫁陆翁之侄,非嫁陆墉为妾……真个离谱啊。”
阮珩觉得怪啊,陆翁怪,他夫人怪,他侧夫人就更怪了!
“再之后更大的运气来了。”
“他从前的儿子都先他而逝,未留子息,本是要过继侄子为子,谁料想柳氏嫁入陆家,第二年便有了喜讯,便是如今的陆家家主陆誉了。”
上官昭道:“《皇象赋》下篇,是何时写就?”
阮珩声音懒洋洋地,“自然是柳夫人入门之后写就。”
此话一出,圣荑都想到了关窍。
“正妻是朝阙的宰相之妹,进门之后,一个以平庸示人的老翁竟作出一篇震动江南的大赋…”
上官昭接着猜想,“那柳夫人自幼爱文,能抛下少年郎给陆翁做妾,应当也是爱慕其才。”
“但柳夫人到了陆家才发现,《皇象赋》不像是陆翁能写出来的。”
姜如白又叫了一份炙野猪肉,边吃边道,“剽窃时相之妹的文章?”
朝阙自明景年间就有才女风尚,官宦贵族之家多请女师来家讲学,宫中皇子亲王选妃,也都有展示才学一项……反正比照颖州,女子所能做的太多了,女子以文扬名者亦不少。
所以颖州之人很难想到一代文宗之家的家主会剽窃妻妾的文章,也不敢想象。便是有人说了,或者这真是真相,放到了公堂……他们也不敢信,不愿信。
那皇象大赋,恢宏壮阔,瑰丽沧桑,怎么能是女子写就?
是陆翁的一妻一妾,红袖添香,陪伴丈夫挥毫而出还差不多。
阮珩将《皇象赋》上下篇拿来,给众人看。
上下篇章皆是精绝,分不出次第高下。
但上篇恢宏赫赫,有居盛世吞江海之壮阔,下篇却以颖州为喻,沧海桑田,一时浮沉,有感怀天地化道之心。
上官昭道,“这便是了,上篇是朝阙人所作,下篇是颖州之人。”
阮珩补充道,“柳夫人幼年学道,十余岁才还俗归家。”
诸人啧啧,都觉陆墉走了大运。
但碰上他们,算陆墉倒霉,做了丑事就活该被揭发,给他们安王当政绩!
姜如白认为这上皇说的案子已然十分清楚了,而且他还自以为十分聪明地想到了一个官场关窍,“殿下,这一个案子定是有两个用处,一个是政绩,另一个是叫你结交时相啊。”
他有理有据,“殿下由此为时家小姐正名,给她要个文职授官,就像…当年紫川的女相一般,岂不是一桩佳话?”
“这样时相还有时家脸上都有光彩,抬高了时家在文坛的地位,殿下办成了这样好事,时相不得对您感恩戴德?”
“他可是如今最受陛下器重的人,您和他有些交情,就等于掌控往后大半朝堂了。”
阮珩听了倒是不置可否,目光慢慢移向安王。
上官昭亦是看圣荑,似乎自己有想法但并不重要。
圣荑短暂地享受了一下这种看他做决定下结论的氛围感,然后道,“时相如果真在乎这个妹妹,就不会让她嫁给老头子吧?”
“难道他未卜先知本王会南巡于此?专给我布局,就为了本王能出政绩?”
上官昭眼中温柔,含着赞赏,“殿下想得深些,姜公子想得简单了。”
姜如白莫名其妙,瞪这不要脸的谄媚降王,你谄媚就谄媚,还拉踩他?!
他就该把他之前发的善心收回来!
“殿下猜测的也有理。”降王谄媚得没边了,果然引得被谄媚的王公多看一眼。
“那食君楼的魁君自称是时相之弟,而陆夫人去食君楼也只找魁君,坊间由此言论纷纷,其中一种便是陆夫人故意乱伦,为的是报复时家。”
姜如白便道,“那陆夫人便算是败坏门风,我们定她一个给陆墉代写蒙骗世人欺瞒今上的罪过,在食君楼的事传于天下之前,处理了她,这样时家无需被世人指摘,时相还是要感谢我们的!”
然后得到了阮珩的一个白眼。
倒不是为这等有些颠倒黑白的行径而不耻,只是:
“该是时相来攀附殿下,而不是殿下拉拢他。”阮珩代安王清高倨傲,抬了下巴看人,不无睥睨,“除非,他当真只做太渊一朝的臣。”
“除非,他大公无私到丝毫不管后人。”
圣荑听得舒服,本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