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王榜,旧纸乱飞扬,劈头盖脸上……
一只手将一角旧榜从脸上扒了下来。
似诉往事长:
胜者晋级,败者活焚以祭凤凰。
“主子!快看,那边的凤凰灯好漂亮!”
锣鼓喧嚣之中,喊话的是丑雉儿,有着满脸的烧伤和一双恶魔般的血红大眼,极其丑陋可怖,好在非常听话,此番低调出行,只有这么一个奴隶被带上。
闻言,夜寂,他的主子,便不再去看那刚从脸上扯下的破旧王榜,而循着奴隶的食指望去——大街对面,一连串摊位上挂满了凤凰花灯,如千树万树花开结果,摊前街道上,还有舞着最大凤凰灯的舞凤队,在热闹的人群中穿梭。
闪烁的灯光在夜寂眼中流动,将酒红色的眸子照成鲜红,与眉心一只红色的蚕交相辉映。
可只看了两眼,夜寂就被一旁窄巷中灯光无法触及的黑暗吸引了目光。眼色恢复了如葡萄酒一般香醇的暗淡。
已有十具怪异的尸体出现在黎明,可灯会依然如期进行。
“太阳下山了,娃娃要回家,要是迷路啦,变成纸娃娃……”
一群孩童蹦跳着路过,高亢的童音唱着家喻户晓的歌谣,那是来自《凤凰辞》第一幕的曲子,当晚夜寂要表演的《凤凰辞》。
其实夜寂万分庆幸死亡事件没有影响人们庆祝凤凰节的传统,毕竟他的付出,已是覆水难收。
手中的一角王榜被揉碎了。
也许这万家灯火之间令夜寂恐惧的黑暗就是神给的惩罚。
向阳城中轴凤神街人声鼎沸,可夜寂只听到: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大祭司沙哑的声音第一次响起是在儿时,此后,便耳畔长伴。
许是孩提时代就开始怕了,才会如此疯狂地追逐光明。
追逐的终点,是成为神吗?
佳节夜,《凤凰辞》,作为选角大赛最终的胜利者,夜寂将唱主角——代表太阳的神明,十大金乌之首,凤凰。
今年凤凰节,葵国国主葵炀大办庆典,邀中州其余九国之主参加。以神之名的邀约,不敢不赴。九队车马浩荡一队胜过一队,在漫天星辰与烟花之下,进入灯火鼎盛的向阳城,号角长鸣。
“哞——”辰国象队踏着沉重的步子,开道于凤神大街,黑压压的人群慌忙退让,渺小的人们抬头瞻仰。
既是低调出行,一袭素衣扮成百姓,就要同百姓一样让道。
葵蕾,葵国的大殿下,由于身材矮小,只能拼命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将手覆于夜寂后颈,引导正发呆的他退到街边,免于被大象踩成肉饼的结局。
奴隶丑雉儿向大殿下投去感激的目光,而葵蕾根本没注意,他正扬着头,凝视象王宝座之上的辰国王子,眼中闪烁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如同一只豹子,盯上了一只羊,卡在夜寂后颈的手又收紧了些,嘴上,却关切地问:“吾神,没吓着您吧?”
他固执地以戏中之名唤他。
圆圆的脸蛋和眼睛,披散的棕色卷发,白皙娇嫩的皮肤,将十七岁的殿下装点得如一个天真的孩童。
孩童在仰望他的神明,似乎。
瞳孔周遭长出一圈尖利的纹路,像一朵含苞的向日葵,却怎么也开不出来,金色的葵花瓣被永远包裹在黑色的瞳孔中,又被深紫色的虹膜淹没,那是夜空中最神秘的颜色。
神秘的夜空中,夜寂瞥见了苍白的自己,自己就像一只猫,被鬼娃娃捏住了后颈。
狠狠甩了甩脖子,他左顾右盼,饥渴地去寻一抹光明。
“白乂呢?”找不到,夜寂着急地问。
“噢!”葵蕾夸张地捂嘴,甜甜的嗓音配上惊恐的语气,说:“凤凰保佑,该不会,被大象踩死了吧?”
感受到主子的战栗,奴隶丑雉儿立刻呼唤寻人:“恩公!恩公!恩公!”
“在这儿呢!”就在夜寂即将陷入焦虑之际,那个叫白乂的少年终于现身了。
他站在街的另一边,蹦跳着冲他们招手。暖白的衣衫配上金黄的花边,太阳花瓣样式的腰带缠在腰间,如倒扣的葵花神台,在灯火中明亮璀璨。很快,那一抹金色灵活地扎进人群,左躲右闪,蹿向他们这边,像一道闪电。
“给你,”蹿到夜寂跟前,少年从身后拿出一个凤凰灯,双手奉上,“寂哥哥,看你瞧得出神,就买了个,来,拿着。”
少年同葵蕾殿下一般大,一般高,扬着头,一双金色眼睛盯着夜寂,被金色卷发包裹的脸蛋上有着还未退却的婴儿肥,露齿一笑,若太阳花开。
“谢谢白小公子。”小心地伸手接过,夜寂也跟着笑了,是他脸上难得一见的,纯粹的笑。
“吾神,给您!”
忽地闻言,转头一看,转头一看,原来是葵蕾找店家借了烛火递过来,似乎不愿在献殷勤上输给白乂,夜寂拐了拐丑雉儿,示意他接下。
丑雉儿震惊地鼓大了铜铃大眼,滴溜溜一转,一转,又一转,这这这……这怎么能行啊?人白乂送您东西,您就当个宝贝似的,亲手去接,这葵蕾殿下给的,不说当个宝,您好歹也亲手接着啊,叫我这个奴隶去,这不纯纯的羞辱吗?人家好歹是一国的殿下啊!
可是主子的命令不可违抗,丑雉儿只得深深弓腰埋头,来彰显自己的卑微和对方的高贵,满怀感激地接过火烛。
纸扎的凤凰被夜寂高高托起,丑雉儿配合地点燃了花灯。
纤长手指松开的瞬间,凤凰展翅飞,带着所有人的目光,越飞越高,飞向夜空之中旋转的星盘。
祂是否,也会变成一颗星星?
“哇!好美啊!”
奴隶的心声脱口而出,满是烧伤的脸上尽是向往,主子夜寂却是一脸肃穆与哀伤,食指不自觉交叉合于胸前,祈祷。
“主子,”丑雉儿关切地问:“您马上就要饰演凤凰了,您的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呢?”
不自觉地,夜寂低头去看葵蕾,对方眼中体贴满溢,可就像那浮于眼表的灯火,与沉在眼底的冰蓝一起,造就了那一双难以捉摸的紫眸。明明长得一副可爱娃娃的模样,却是瘆人得很。
觥筹交错之间的谎言,谈笑当中对神的亵渎,戏台上下变幻的票数,血海尸山堵住的退路,瞬间从脑海冲到了眼前,伴随着这张不祥的娃娃脸一起滚动翻篇。
可怜他努力了半辈子,最终还是要把自己卖给葵蕾这个娃娃,才能实现一个变质了的梦想。
或许还是足够幸运的吧,毕竟这世上有许多人,连腐坏的食物都得不到。
夜寂又抬头去仰望越飞越高的凤凰灯。
成功了吗?好像是吧。
只是飞上天的好像不是凤凰,而是他最讨厌的秃鹫。
眼泪,不自觉地滑落,紧紧盯着,空中的那盏灯,夜寂祈愿:
“愿吾神凤凰——原谅!”
白乂手中前刺的武器骤然而止。
尖端,已没入目标后腰。
吃痛,夜寂猛地睁眼,浑身战栗。
原来,赠予明灯,是最后的晚餐,是包裹毒药的糖果,是宰杀前的抚摸。
想来,也不该太吃惊。他与白乂真正的相知相识,是从白乂怀疑他是恶鬼开始的,从最开始就带有敌意。
他曾经问他,他们算是朋友还是敌人。
白乂其实也不懂,反问:
“何为朋友?何为敌人?”
他脱口而出了一个哄小孩儿般的答案:“很简单,武器的方向相同,是朋友,武器的方向相反,是敌人。”
现在想来他的形容是非常贴切的,因为他的武器指向了他。
一旁的葵蕾惊出一身冷汗,本就是害怕白乂会动手才跟出来的,没想到白乂的偷袭会这般下贱!唉,还是自己大意了,若是伤了夜寂,今夜他该拿什么来惑天下百姓,逼九国之君!
暗巷之中,无数眼睛闪着微光,如狼似虎,只待葵蕾一声令下。
另一边的小巷中,也潜伏着白乂的两个暗卫,其中一个已抬手摆出招式,随时准备行动。
箭在弦上,但弓箭手似乎还不愿放箭。白乂用空闲那手攀上夜寂的肩,踮起脚,从背后凑到他耳边。
“寂哥哥,告诉我,你不是恶鬼。”言出,满怀期待,包裹着通往幸福的最后希望。
其实夜寂觉得自己不应该感到受伤,白乂自始至终要伤害的都是恶鬼,他就像一束柔和的阳光,为凡人带去温暖,他夜寂只要不是恶鬼,就不会被灼伤,至少自己的心不会。
一呼一吸,夜寂回话:“就算我说了,小公子会信吗?”
白乂突然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于是又问:“为什么?”
痛彻心扉地问:你为什么会是恶鬼?为什么之前要骗我?为什么要逼我杀了你?
半转头,夜寂似乎是盯着侧边来来往往的人群,却是眼神失焦,参与《凤凰辞》主角的竞争已经耗尽了他的心神,太累了,早已无心解释。
一声哂笑,兰花指搭上自己的面颊,夜寂佯装羞涩道:“我自然是……要吸食了那十个人的精元,来滋补我的容颜,这样,我才能被选上为这凤凰的角儿……”
“闭嘴!”愤怒的抖动之中,武器又进半寸,“伪装成凤凰的恶鬼——别用戏中的故事,来讲现实的生命,那不够庄重!”
痛得呻吟之余,夜寂差点笑出声,围着自己的这两个小娃娃,一个坚定地尊称他为神明,另一个一口咬定了他是恶鬼,这可叫他如何是好啊。
或许,到底是神是魔,扪心自问,他自己清楚得很,若非要他说啊,他就说那戏中的故事是真的,他就是戏里那个冒充为神的魔,只不过,那不是他要饰演的角色,他要唱的,可是主角——那个堂堂正正的,要将假冒者杀死的神明凤凰。
不过他仍是假冒者,不是吗?不管饰演哪个角色,他都是个戏子而已,都是演的。
有没有做过恶鬼的坏事没关系——夜寂的目光又去追逐那盏自己亲自放飞的凤凰灯——假冒凤凰,已是罪不可恕。
“白小公子,我确实是假冒者。”
白乂攥紧了武器,那是一把由钢铁锻造的刀花折扇,每一片扇叶都是一把薄薄的利刃,正转展开便相互勾连为折扇,反向展开可散为独立的匕首,若反向抛出,则匕首指八方,旋转成一朵炫目的刀花。扇叶之上镀着一层金银交错的繁复花纹,这花儿便是鹅黄色的。扇尾还吊着一个又大又鼓的香囊袋,似乎装着为花儿提供养分的土壤。
瘦长的花瓣,圆圆的花形,黄黄的颜色,总让白乂想起向日葵,想起庙中千百座神像脚下仿造向日葵花盘制作的神台,于是他给它取了一个名字——神台断。
花落之处,万般皆断。
此时,神台断的一片扇叶尖已没入夜寂后腰,见了血,余下的扇叶合在一起作刀柄被白乂攥在手里,太紧,也见了血。
“白公子,三思!”葵蕾开口,夜寂不为自己辩驳,那就由他来说,说给那二人听,“切莫冤枉好人,他即将成为万众敬仰的神,他还有个在襁褓之中的孩子,切莫铸此大憾!”
话里叫的是白公子,为之战栗更甚的,却是夜寂。
葵蕾不动声色地背过手去,打了个手势。
“哪是冤枉?”白乂说,“他自己都认了。”
可就算他认了,他的武器却还在原地。三思,思的到底是什么?
“他认什么了?”葵蕾反问,“戏子的工作,不就是假冒吗?”
“证据确凿——”此时白乂的颤抖超过了夜寂,“他就是恶鬼!”
盯着激动的白乂,葵蕾只觉身后一阵寒意起。
“太阳下山了,娃娃要回家,要是迷路啦,变成纸娃娃,神明探究竟,恶鬼来吸魂,尸身魂若尽,薄如纸花灯……”
一群孩童围过来,蹦跳着,拍着手,放声歌唱。
这是他自己刚刚打的手势招来的,可并没有减少这歌谣的诡异分毫。
更冷了。
今夜的凤凰角儿,是恶鬼?
现实的主角,竟成了戏中反派吗?
不可能,这世界上没有这么巧的事情。
最大的可能,那便是自己千辛万苦栽培的凤凰角儿,被别人栽赃成了恶鬼!可是为什么?
葵蕾首先怀疑是自己的弟弟葵果在与自己作对,可这些天来他派人暗中查过了,并没有找到任何证据。更加无法解释的,是心中一股强烈的第六感,事情没这么简单。
寒风耳边过,葵蕾猛地回头,看向繁华大街对面的暗巷,久久移不开目光。
“他就是恶鬼!”
白乂的话,久久在夜寂耳畔回荡,可与葵蕾感到的寒意不同,夜寂竟生出一股笑意。
那吼声如雷贯耳,可那铁扇刀片却不再进厘毫,再加上带雾的眼神,就真的有些可笑了。
对方近乎气急败坏地大吼,似乎不是用来震慑他夜寂的,而吼得是不争气的自己。
多好啊,他就算认定他是恶鬼,也舍不得下手。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他的敌人呢?
他想和白乂做朋友。
武器的方向相同,是朋友,武器的方向相反,是敌人。
他要和白乂做朋友。
反手,夜寂抓住尖端已没入自己后腰的那片扇叶,向着自己身体里扎。
遗憾吗,当然,他耗尽了心血就为了即将到来的表演,好不容易,曾经远在天边的梦想近在眼前。
不过可惜了,一切早已变质。
那变了质的梦想,不要也罢了吧。
只是可怜,他想起葵蕾的话,可怜了自己那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他对不起他。
刹那间,白乂感受到了手中武器的异动,急忙往外拔!当脑子反应过来对方和自己的身体做了什么时,震惊到无以复加,也只能呆呆地,死死抓住神台断,不让对方扎进身体里。
武器的方向,又相反了。
夜寂微微转头,给白乂一张雕塑般的侧面和一束斜视的目光,笑谈,“白小公子啊,我这么想和你做朋友,你为什么偏偏要和我做敌人呢?”
白乂无言,只是手上铆足了劲,按理说,扇片夜寂只握了一片,而自己握了多片,他自己应有相当的优势,可他还是拔不出,只能苦苦与夜寂僵持。
近旁的葵蕾看不出他们力道方向变幻的门道,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他招来的孩童还在继续欢歌。
“天上有凤凰,位列十日首,日日当空照,灭人间恶鬼。”
孩童们继续欢歌。
“鬼王惑神心,言之意难平,九日以为意,且听凤凰吟........”
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夜寂跟唱:“铸就神的,不是高强的法力,也不是无上的权力,而是供养众生的作为。”
一句唱词结束,夜寂下颚微扬,眼中染上一层冷色,平日里酒红色的眼眸竟然发紫。
开口,便是入戏。
见状,奴隶丑雉儿愈发恭敬地躬身低头,似要将那张沟壑纵横的丑陋脸庞埋进胸里,大声说:“见过凤凰大殿下。”
葵蕾也很合时宜地低下王族高贵的头颅,参拜道:“见过吾神。”
夜寂点头回应。
似是伶人已入戏,不知今夕是何夕,不识自我真姓名。
终于,白乂将神台断拔了出来。
夜寂缓缓转过身,俯视白乂,高傲而神圣,冷冽的目光咄咄逼人,傲慢地等待他的参拜。
白乂仰视着他,却也不见得有多卑微,良久,没有动作,也没有语言,两人再度陷入僵持。
“主子小心!”突然,丑雉儿一声惊叫。
原来是那舞凤的队伍,跳着固定的舞步,舞着巨大的花灯,向着四人直直撞来。
他们各自抱头蹲下。
竹与纸扎制的凤凰呼啸着从四人头顶掠过,金光闪闪的利爪险些爪伤他们的头颅。
迅速起身,夜寂不再理会白乂,而是甩了甩头发,亮出疯狂的眼睛,冲舞凤的队伍厉声叫骂:
“长点眼睛,可别冲撞了真正的凤凰!”
若是舞凤的队伍没什么脾气,或是过于专注表演,就这么继续舞下去,这事也就能这么算了,可惜——领头的舞者停下脚步,把花灯头套摘下,回骂:“哎哟,这是谁呀,这么大口气,敢问您是凤神山的灵童,还是今晚《凤凰辞》的主角儿啊?”
“我看啊,”凤尾的舞者也取下了头套,“他呀,就是一只狗,叫声最大!”
“哈哈哈哈!”人群一阵哄笑。
葵蕾已经准备好了,若是夜寂说:“我就是今晚的角儿!”,他就立刻召唤士兵出来,揭露身份,护送夜寂去戏台。
然而,夜寂没再多说一句,随着一个漂亮的甩腰,取下了挂在跨上的特大号阴阳刺轮——夜寂为之取名扶光轮,拿在手中,拨动机关,内外尖刺尽出,如一轮空心的太阳里外都长出烈焰。
丑雉儿本想拉住夜寂,可在尖刺弹出的那一刹那,整个人都向后弹了八丈远。他见过很多次主子用这大轮子教训人,包括自己,可弹出这尖刺来,却是第一次。这一次,该不会是要来真的吧,主子要杀人了吗!
臂一展,腕一翻,刺轮就套到了凤尾舞者的头上,再蹬之一脚,舞者向后倒去,尖刺挂住了后颈的皮肤,只要夜寂再抓紧轮子,来个漂亮的扭腰或是侧空翻,轮子就会从其脖子上脱下,同时脱下的,还会有整个头皮。
好在,在夜寂扭腰之前,神台断插了进来,白乂用合起的刀花扇勾住轮子内侧的倒刺,侧踢抬脚抵在舞者后腰,仰腰一勾,将挂住后颈皮肤的倒刺拔了出来,再用力蹬地弹起,带动夜寂一起侧空翻,神台断摩得刺轮咝咝作响,别着它堪堪避开皮肉,脱出舞者的脖子。
两人同时落地,扶光圈里面还别着神台断。
除了几根漫天纷飞的发丝,舞者再无任何损失,可早被吓得软了身体,这下直接瘫倒在地,他的同伴们纷纷丢下舞凤的道具,一溜烟躲到白乂后面——倒是会站队。
白乂也很给面子,张开双臂,如母鸡护崽一般将舞者们护在身后,虽然他才是看起来最像小鸡仔的那一个。
望着面前滑稽的场景,夜寂突然放声大笑,却也不再理会他们,蹦跳着捡起被丢弃的凤凰花灯,套在头上,继续蹦跳转圈,开心地大喊:
“我是凤凰,我就是凤凰,我是真真正正的凤凰哈哈哈!”
“小疯子!”白乂暗叹。
葵蕾殿下抱着手,目光之中多了一分审视。
只有忠心的奴隶丑雉儿亦步亦趋地跟在主子后面,想要上前,又不敢,嘴和眼在惊讶的情绪之中张得老大。
他还是靠得太近了些,夜寂一转身就抓住了他,就着疯劲往他肩上攀,吓得丑雉儿大叫:“主子!主子!您做什么?”
“你叫我什么?”
“噢噢噢对不起,凤神!吾神!凤凰大殿下!”
争吵间,疯子已经稳稳骑到了奴隶脖颈上。丑雉儿没有脚掌,脚踝插在钢铁打造的假肢之中,在巨大的压力下渗出了血。他项上的夜寂却打开了双臂,带动火鸟展翅,仰天长啸,是凤凰啼鸣:“我是凤凰!我飞起来啦!飞起来啦哈哈哈哈……”
丑雉儿非常配合地转起了圈圈。羽翼尾羽旋转,卷起旋风滚滚又翩翩。
竟是极美。
莫说别人,就连白乂,都赏得忘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神明的摇曳生姿,是胯下奴隶不稳的步伐,欲上前去,却又见丑雉儿笑逐颜开。
“快看啊!凤凰!真的是凤凰!”围观的孩童啪啪鼓掌,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凤凰,凤凰!来这边!”
另一边的孩童也在招手喊叫:“凤凰!凤神啊!吾神万岁!这里这里!”
丑雉儿笑嘻嘻,轮流向着他们的方向跑去,夜寂就挥挥手,翅膀划过孩子们伸出的小手,惹得阵阵惊叹。
不管是辛苦的奴隶,还是疯癫的主子,都乐在其中。五光十色的花灯舞动,好像把世界变成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有着天堂的极乐,由地狱的烈火塑造。
白乂看得出神,直到四方眼角观察到葵蕾的士兵们暗中靠近,于是最后再看夜寂一眼,几个闪身,消失在凤神大街喧嚣的人海中。
大街尽头,便是凤神广场,葵国第一个称得上是广场的地方,位于王宫前方,阔比宫城,由国主以一己之力拆除数座贵卿的宅院而辟成,专为此次凤凰节而设。
王宫正门不远处,耸立一尊巨大的神像,神像前方,是一座高至神像膝弯的戏台,或者说是——神坛。而人,将在前方宽阔的半圆广场和三层跌落的廊庑上,瞻仰神坛上的神明,眼看远方若隐若现高耸入云的凤神山,山前节节跌落到广场的巍峨宫殿,和宫门前雄伟的雕像。
与凤神山端坐葵花神台的神像不同,这一尊雕像腰身弯曲,婀娜多姿,只一脚绷直趾尖点着神台,另一脚勾起舞于空中,与洒下的三根尾羽一起,用柔软的动作,撑起了沉重的身躯,轻盈之觉油然而生。
神像长有十双手臂,十对翅膀,象征凤凰融合了他那死去的九个弟弟的力量。除了前方的一双手翘兰花指于胸前,剩下的都在身后展开,带着风格各异的飘带、手镯、羽毛和佳节夜专门挂上的精美花灯……舞出律动一致的波纹,如同太阳的烈焰在高温中波动,令人晕眩。
这尊十臂神像在十七年前由葵国国主葵炀下令修建,如今终于建成,只留一方巨大的丝绸蒙于低垂的面上,作为神像最后的神秘面纱。
挤在人群中仰望,白乂想象,轻纱之下,当是怜悯世人的眉眼。
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头,发现是自己的两个黑夜守卫,天鹅与孔雀,带着小黑来与他会合了。
小黑是自己前些日子收养的弟弟,他原本的哥哥成为了那十具尸体之一。
“新哥哥,”小黑拽着他的衣袖,兴奋地问,“凤凰保佑,刺杀怎么样了?报仇成功了吗?”
刺杀……
对哦,白乂终于想起来,他方才是去刺杀夜寂的。
怎么最后变成了……
不知如何回答,不敢看小黑,白乂扬头躲避他的眼神,望见城中楼阁尽张灯结彩,云间烟火伴繁星满天。
王宫前,广场上,廊庑中,人头攒动,密密麻麻,挤满十国之民。
民众中散布着华盖高座,座上坐十国之君,盖上舞十国旗帜,以照壁神坛为中心,十座围成半圈,如众星拱月。
正对神坛为葵国国君之座,华贵而雄伟,如神界巨兽立于人群,竟与那高台神坛成争锋之势。
一片暗淡星辰的烟花,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夜寂出场,作凤凰飞上神坛!
人群轰鸣。
“失败了啊……”小黑失望地呢喃。
白乂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天鹅开口帮他:“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
白乂感激地看了天鹅一眼,内心却是清楚得很,要对付夜寂,现在是最后的好时机,若是等到戏唱完,对方功成名就,怕是连接近,都不容易。
愁容展现于他脸上,叫小黑看了去,也影响了他的情绪。
左边嘴角,右边嘴角,微微一笑,笑对人间!
白乂在心中默念,并随着念的内容做,依次翘起两边嘴角,挤出笑容,拉起了自己的情绪。嗯,要相信,他一定能找到更多的证据,到时候不管是刺杀夜寂也好,原谅夜寂也罢,都能问心无愧,且给小黑一个交代。
他就这么傻笑着,迎接了突然从密集的人群中挤出来的夜寂的奴隶丑雉儿。
丑雉儿心里愈发觉得白乂真是个和蔼可亲的主子,羡慕起他的手下来,嘴上说:“恩公,主子叫小奴来寻您们,带您们到个好位置。”
真是有心了,白乂觉得内心暖暖的,夜寂要多用心地寻,才能从台下芸芸众生中寻得自己,才能在转场间隙差丑雉儿过来,看来自己方才的决定,并不那么荒唐。
丑雉儿将他们带到了一个更加靠前的角落,虽依然拥挤,但至少能够看到完整的戏台。
于是白乂就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同奴隶一起,一起仰望台上一席盛世繁华,仰望——那个人。
丑雉儿烧伤密布的脸上两颗眼珠亮晶晶的,里面尽是骄傲、崇拜与感动。白乂见之,期盼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同他一样,单纯地为夜寂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