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连的硬板床总在翻身时发出吱呀声,陈仔豪躺在上铺,借着月光翻开那本边角磨得发亮的《新华字典》。油墨味混着汗酸气钻进鼻腔,他的指尖在 “马” 与 “骡子” 的词条间反复摩挲,铅字印得板正,却抵不过脑海里翻涌的困惑。
“马:家畜,颈上有鬃,尾有长毛,供人骑或拉东西。”
“骡子:家畜,由马跟驴交配而生。鬃短,尾巴略扁,生命力强,一般没有生育能力。可驮东西或拉车。”
这些解释像块生冷的铁块,沉甸甸地坠在心里。入伍前在村里,他见过王婶家的骡子,拉着石磨走得稳当;也见过张铁匠家的马,撒开蹄子能扬起半人高的尘土。可到了部队,班长那句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却让这些原本熟悉的生灵,成了悬在头顶的标尺。
“还看啥字典?” 下铺的小广东探出头,手电筒的光斑扫过陈仔豪紧绷的侧脸,“老陈,明天五公里越野,你要是再被当成‘骡子’,炊事班的刷锅水都得让你包了!” 他嘴里说着玩笑话,声音却压得很低 —— 新兵们私下都明白,被称作 “骡子” 意味着什么。
月光透过营房的铁窗,在青砖地上切割出狭长的影子。陈仔豪合上书,想起第一次队列训练时的场景。那天骄阳似火,汗水顺着帽檐滴进眼睛,生疼。可当他听见班长指着几个动作迟缓的新兵,说出 “这几个骡子,得好好训训” 时,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那些被点到名的战友,腰杆挺得笔直,却掩不住眼里的慌乱。
第二天的五公里越野,陈仔豪咬着牙冲在队伍中间。初秋的训练场蒸腾着热气,胶鞋底与柏油路摩擦出焦糊味。他盯着前方战友晃动的迷彩服,耳边回响着班长的怒吼:“跑起来!别跟拉磨的骡子似的!” 肺叶像被砂纸反复打磨,可当他看见几个新兵被远远甩在后面,突然想起字典里对骡子的描述 ——“可驮东西或拉车”,原来在部队,连 “有用” 的方式都被划分得如此清晰。
休息时,新兵们围坐在树荫下。山东大汉老周扯开迷彩服领口,露出被背囊磨破的皮肤:“俺老家的骡子,驮两三百斤粮食能走一整天。” 他憨厚地笑着,“可在这儿,骡子就是骂人的话。” 小广东往嘴里塞了块压缩饼干,嘟囔道:“明明骡子耐力更好,凭啥说不如马?”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深潭,激起层层涟漪。陈仔豪望着远处训练场上扬起的尘土,突然想起二哥信里写过的话:“部队里最可怕的不是苦,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此刻,他终于懂了这份恐惧 —— 当所有人都在拼命证明自己是 “马”,那些被归为 “骡子” 的人,该如何自处?
深夜的岗哨,陈仔豪握着钢枪,听着远处传来的狼嚎。月光洒在枪身上,泛着冷硬的光。他又想起字典里的定义,突然觉得那些文字可笑又可悲。就像部队里的规矩,命令就是命令,定义就是定义,容不得半点质疑。可生活从来不是非黑即白,就像马有失蹄时,骡子也有倔强地不肯低头的时刻。
一次战术训练,陈仔豪为了救差点摔下陡坡的新兵,自己的膝盖重重磕在石头上。鲜血渗进迷彩裤,火辣辣的疼。但当班长拍着他的肩膀说 “有点马的样子” 时,他却突然想起张铁匠家那匹瘸腿的老马 —— 即便跑不动了,依然是主人最珍视的伙伴。或许在某些时刻,所谓的 “马” 与 “骡子”,不过是他人眼中的标签。
随着训练强度的增加,陈仔豪渐渐发现,真正的区分不在字典的定义里,而在每个人的选择中。有的新兵体能不行,却能把战术地图研究得透透彻彻;有的不善言辞,却总能在紧急时刻想出绝妙的主意。就像老周说的:“管他是马还是骡子,能拉好自己的车,就是好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