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连的铁皮屋顶在十月的阳光下泛着油腥气,陈仔豪蹲在宿舍后墙根,鼻尖萦绕着混合着铁锈与枯草的气息。隔壁县的大刘挤过来时,带起一阵风,刮得墙根那丛蔫巴巴的狗尾草簌簌发抖。
“躲这儿抽根烟,安全。” 大刘挤眉弄眼地掀开迷彩服下摆,从裤兜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红塔山的金色烫字被磨掉了半边,露出底下泛白的硬纸板,像极了爷爷那顶戴了十年的旧草帽。
陈仔豪本能地往后缩,屁股蹭到了墙根的泥土。他见过村里男人凑在麻将摊抽烟的模样,烟袋锅子在砖地上磕得叮当响,唾沫星子混着烟灰四处飞溅。可此刻大刘递过来的烟卷,滤嘴处还沾着点没撕干净的塑料膜,让他想起炊事班蒸笼上的水汽,黏糊糊的叫人难受。
“不抽。” 他摇摇头,声音轻得像怕惊醒墙缝里的蚂蚁。
大刘的手悬在半空,脸上的笑僵住了:“不抽也得学着抽,不是让你抽,是给班长排长抽。懂不懂?” 他压低声音,眼神警惕地扫过营房拐角,仿佛随时会有班长的身影出现,“上次我给连长递了根烟,他老人家还拍我肩膀说‘小伙子不错’呢。”
陈仔豪盯着烟盒上模糊的图案,想起三天前的队列训练。那天他因为正步踢得不够高,被班长当众骂作 “骡子”,而大刘却因为帮排长打了壶热水,得了句 “机灵” 的夸奖。此刻夕阳的余晖正顺着大刘的帽檐往下淌,在他棱角分明的下巴上镀了层金边,像极了镇上照相馆里那些 “成功人士” 的照片。
“咱们排长不抽烟。” 陈仔豪嘟囔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皮,脱落的石灰粉掉进指甲缝。
“傻啊你!” 大刘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他后背,烟盒在掌心发出清脆的响声,“排长不抽还有连长,连长不抽还有营长!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只知道闷头训练?” 他突然凑近,身上混合着汗酸与劣质肥皂的气味扑面而来,“我问你,你想不想入党?想不想转士官?想不想这辈子都不用回那穷乡僻壤?”
最后一句话像根细针扎进心口。陈仔豪想起老家那眼枯井,想起爷爷蹲在麻将摊前佝偻的背影,想起三个哥哥每次寄回家的津贴都被换成了牌桌上的筹码。他喉结滚动,却听见自己说:“我想靠本事。”
大刘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惊飞了墙头上的麻雀:“本事?你以为是在村里种地呢?这儿是部队,是江湖!” 他掰着手指头数数,“上次紧急集合,小李子给连长带了包老家的毛尖,第二天就被推荐到连部当文书;王胖子中秋给炊事班送了两盒月饼,现在顿顿能多打两勺红烧肉……”
暮色渐浓,远处传来开饭的号声。陈仔豪站起身,迷彩裤膝盖处磨得薄透,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大刘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人情世故”,他却盯着对方手里的烟盒出了神 —— 那盒子被反复开合,边缘已经起了毛边,像极了爷爷那本翻烂的《麻衣神相》。
“你知道我为啥抽烟?” 大刘突然压低声音,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楚,“我爹是村里的老支书,从小就教我‘人脉就是钱脉’。去年他肺癌走的时候,兜里还装着半盒没送出去的烟。” 他顿了顿,把烟盒塞进陈仔豪手里,“有些规矩,你不遵守,就永远是个 outsider(外人)。”
“我试试。” 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大刘眼睛一亮,正要帮他点烟,却见陈仔豪突然把烟盒塞进了裤兜深处:“不过不是现在。”
熄灯号响起时,陈仔豪躺在高低铺上,听着大刘均匀的鼾声,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烟盒。月光从铁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烟盒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轻轻翻开盒盖,抽出一根烟卷,放在鼻尖闻了闻 —— 是劣质烟草混着机油的味道。
隔壁床的小广东翻了个身,梦呓般说:“娘,我想吃红烧肉……” 陈仔豪笑了笑,把烟卷重新放回盒里。他知道,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就像有些规矩,注定要自己来定。
凌晨的岗哨上,陈仔豪握着钢枪,看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烟盒在裤兜里微微发烫,像块烧红的烙铁。他想起大刘说的 “江湖”,想起班长说的 “本事”,突然明白:真正的成长,不是学会逢迎,而是懂得在浑浊中守住心底的清澈。
太阳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刻,陈仔豪掏出烟盒,将里面的烟卷一根一根扯碎。纸絮和烟丝被风吹散,消失在渐亮的天空中。他摸出裤兜里的字典,在 “烟” 字条下一笔一划地写下:“可燃之物,亦可燃尽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