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方向
书名:陈小四 作者:袁依贝 本章字数:2123字 发布时间:2025-06-05

       新兵连的大操场被十一月的太阳烤得发烫,陈仔豪盯着前排大刘笔挺的背影,后槽牙咬得发酸。当班长潘河喊出 “以刘班副为基准,靠拢” 时,他的右肩本能地往前一耸,左脚却鬼使神差地迈出半步 —— 又是顺拐。

    “陈仔豪!” 潘河的怒吼像块砸在脚边的碎石,惊起一团黄尘,“出列!”

      裤腿上的褶皱像干涸的河床,陈仔豪拖着右腿走到队列前。二十双眼睛盯着他的脚尖,其中大刘的目光最灼人,带着班副的威严与同乡的恨铁不成钢。远处的单杠在热浪中扭曲,像极了爷爷麻将摊上永远扯不平的桌布。

    “打枪跑靶,走队出列,” 潘河的唾沫星子溅在陈仔豪发烫的脸颊上,“这么简单的队列你都要错?你脑子在想啥?”

      喉结在干燥的喉咙里滚动,陈仔豪盯着班长磨破的迷彩鞋尖:“报告班长,我在看刘班副…… 的摆臂。” 这话半真半假,大刘的右臂总是比规定幅度抬高十五度,像面骄傲的小旗,可陈仔豪越想跟上,越觉得自己的胳膊像根生锈的杠杆。

      潘河突然沉默,目光在陈仔豪身上上下游走,像在打量一块难啃的石头。这个当兵三年的山东汉子,带过的新兵里有考上军校的,有进了特战旅的,却头一回遇到连齐步走都顺拐的。“过几天就分兵了,” 他突然压低声音,语气里难得有了丝焦虑,“我总不能让你这么一路顺拐地走去连队吧?”

      午休时,陈仔豪躲在营房后墙根,掀起裤腿查看膝盖的淤青。那是今早潘河用膝盖顶他胯骨时撞的,现在肿得像颗紫皮土豆。远处传来大刘和其他新兵的笑声,他摸出裤兜里的字典,翻到 “顺拐” 词条 —— 可惜没有解释,就像没人能解释他为什么总比别人慢半拍。

    “想啥呢?” 潘河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陈仔豪慌忙合上书,却被眼尖的班长瞥见了封面。“《新华字典》?” 潘河挑眉,伸手拿走字典,“查‘顺拐’怎么写?”

      陈仔豪的耳朵烧得通红,他想起上周战术训练,自己因为卧倒时习惯性先伸左手,被班长骂 “像只瘸腿的鸭子”。此刻阳光穿过班长帽檐的网眼,在他晒黑的脸上织出细密的阴影,像张捕虫的网。

    “知道为啥总顺拐吗?” 潘河突然蹲下来,与陈仔豪平视,“因为你太想跟上别人,却忘了自己的节奏。” 他从军装口袋摸出根铅笔,在地上画出两条平行的线,“齐步走不是踩缝纫机,要让两条腿听懂你的命令。”

      这话让陈仔豪想起奶奶教他编筐时说的:“手要跟着心走,别管别人怎么编。” 可此刻他的腿像灌了铅,心像悬了秤砣,怎么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傍晚的体能训练,潘河单独留下陈仔豪。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跑道上拖成两棵歪歪扭扭的树。“听我口令,” 潘河站在五米外,“一 —— 二 ——”

      陈仔豪深吸一口气,左脚刚抬起,右肩又往前栽。“停!” 潘河冲过来,抓住他的右臂,“摆臂要‘前推后压’,不是甩锄头!” 他的手掌带着茧子,按在陈仔豪肩胛骨上时,像块烧红的铁烙在皮肤上。

    “再来!” 潘河退后两步,突然提高嗓门,“一!”

      这次陈仔豪刻意放慢动作,可当 “二” 的口令响起时,他的左脚还是跟着右手动了。“操!” 潘河骂了句脏话,弯腰捡起地上的树枝,“看好了,摆臂要这样 ——”

      树枝在夕阳中划出一道弧线,陈仔豪盯着那道模糊的光影,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爷爷用树条子抽他手心,逼他学打算盘的场景。“噼啪” 声中,算珠总是蹦出框,就像现在他的四肢总是跟不上口令。

    “班长,我笨。” 这句话憋了三个月,终于在暮色里漏了出来。陈仔豪盯着跑道上的裂缝,那里长着几株倔强的野草,像极了自己总也矫正不了的顺拐。

      潘河的树枝停在半空,良久才轻轻拍在陈仔豪肩头:“我当兵第一年,投弹总不及格,班长说我胳膊像面条。” 他转身望向天边的火烧云,声音轻了些,“后来我每天绑着沙袋练,把胳膊甩到抬不起来,终于能扔五十米。”

      夜风卷起跑道上的尘土,陈仔豪看见班长的侧脸被夕阳染成古铜色,那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疤痕,在暮色中像条沉默的河流。原来每个 “合格” 的军人背后,都有段 “不合格” 的过去。

    “再来。” 潘河重新站定,这次他的口令慢了半拍,“一 —— 二 ——”

      陈仔豪闭上眼,试着忘记大刘笔挺的背影,忘记新兵们的窃笑,忘记爷爷牌桌上的喧嚣。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像面笨拙的鼓。当 “二” 的声音落下,他猛地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左脚和左手同时向前,却不再觉得别扭 —— 原来顺拐的不是腿,是总在迎合别人的那颗心。

    “有点意思了。” 潘河的嘴角终于扬起,“记住这个感觉,明天接着练。” 他转身时,迷彩服后领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那是陈仔豪见过的,班长唯一的私人物品。

      熄灯号响起时,陈仔豪躺在高低铺上,右腿肌肉突突地跳。他摸出枕头下的字典,在空白页一笔一划地写:“顺拐:左脚与右手同出,如左手与右心同频。” 窗外的月光透过铁窗,在字迹上投下斜斜的影,像道正在愈合的伤口。

      后半夜的岗哨,陈仔豪握着钢枪,想起潘河说的 “节奏”。远处的山峦沉默如铁,他试着在心里打拍子,“一 —— 二 ——”,这次左脚与右手不再打架,而是像两架磨合许久的齿轮,在夜色中稳稳地转动。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陈仔豪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营房墙上,虽然依旧不够笔挺,却不再摇晃。他突然明白,顺拐从来不是错,试图用别人的尺子丈量自己,才是真正的迷失。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旗杆时,陈仔豪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潘河递来一个馒头,里面夹着块煎蛋:“趁热吃,吃完接着练。” 晨风中,班长的红绳轻轻扬起,像面小小的旗帜,在即将到来的分兵日里,指明着属于每个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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