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午后的日头,毒辣得能榨出人油。官道旁尘土蒸腾,树叶蔫头耷脑,连聒噪的蝉鸣都透着一股被烤干了的沙哑。道边,孤零零杵着个“悦来茶摊”,油布棚子下稀稀拉拉坐了两三个人。老板蔫巴巴地抹着汗,守着几只粗陶碗,眼神发直。
李慕白,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肘部还打着细密补丁的蓝布长衫的穷秀才,缩在棚子最靠里的阴凉角落。他面前摆着一碗寡淡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粗茶,旁边搁着个同样打补丁的旧包袱。他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茶水,简直像涮锅水兑了水。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低头翻开包袱里那本同样卷了毛边的《孟子》,指尖划过一行墨字:“……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还没等他咂摸出下一句的滋味儿,一张油腻腻的条凳被猛地拖到他旁边,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一股浓重的汗酸味、劣质金疮药味,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猛地灌进了李慕白那点可怜的清凉空气里。他像只受惊的鹌鹑,猛地缩了缩脖子,抬眼望去。
来者是个彪形军汉,穿着件半旧的号衣,敞着怀,露出古铜色胸膛和一道狰狞的、新结了黑痂的刀疤,从锁骨斜斜划到胸口,像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这人满脸横肉,胡子拉碴,左脸颊一道旧疤随着他咀嚼的动作一鼓一鼓。他把一柄缺口卷刃的腰刀“哐当”一声拍在油腻腻的桌上,震得李慕白面前的茶碗都跳了一跳。
“老板!好酒好肉!麻利点!” 军汉的声音像破锣,震得棚顶的灰簌簌往下掉。
老板一溜小跑过来,脸上堆满了小心翼翼的讨好:“军爷辛苦!军爷辛苦!小摊简陋,只有粗茶淡饭,您看……”
“少废话!” 军汉张大虎——他拍在桌上的那只大手虎口处刺着个模糊的“虎”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老子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嘴里淡出个鸟!先上壶最烈的烧刀子,再切二斤熟肉!快!”
老板点头哈腰地应着,手脚麻利地端来一壶酒和一碟薄得透光的卤肉。张大虎看也不看,抓起酒壶仰脖就灌,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酒液顺着胡茬淋漓而下,滴落在胸膛的伤疤上。他一口气灌下半壶,才长长地哈出一口酒气,抓起筷子,风卷残云般扫荡起那碟肉片,咀嚼声震天响,仿佛在啃咬仇人的骨头。
李慕白默默地将自己的茶碗又往远离张大虎的方向推了推,几乎要贴到自己的胸口,脑袋埋得更低,目光死死钉在书页上,仿佛那几行字是避邪的符咒。然而,书上的“仁义礼智信”此刻却像一群跳脱的小鬼,在他眼前乱晃,怎么也钻不进脑子。
“老板,结账!” 张大虎终于将最后一点肉渣也舔干净,抹了把油光锃亮的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那气息浓烈得几乎让李慕白窒息。
老板搓着手,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蹭过来:“军爷,承惠……粗茶淡饭,一共……二十文钱。”
“钱?” 张大虎那双被酒气熏得发红的牛眼一翻,蒲扇般的大手往自己敞开的衣襟里胡乱摸了两把,只掏出几枚沾着泥灰的铜钱,“哐啷”丢在桌上,加起来怕是连五文都不到。“老子在前头跟鞑子拼命,护着你们这些草民安生喝茶吃饭,这点东西还要钱?” 他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板脸上,“记着!回头去营里找张大虎领!少不了你的!”
老板的脸瞬间皱成了苦瓜,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看着张大虎胸口那条狰狞的疤和桌上的破刀,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一脸的愁苦和无奈。周围几桌的客人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就在这片压抑的死寂里,一个清瘦的身影“霍”地站了起来。
是李慕白。他瘦削的身体绷得笔直,像一根被拉紧的弓弦,宽大的旧蓝衫在棚子缝隙漏下的热风里微微晃动。他脸色苍白得厉害,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却紧紧抿着,透着一股子书呆子特有的、近乎悲壮的执拗。
张大虎斜眼乜着他,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咋?你个穷酸,有屁快放?”
李慕白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进支撑他站直的勇气。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己那个打补丁的包袱里,掏出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木框磨得溜光水滑的旧算盘。算珠是暗沉的木头,显然用了很久。他将算盘郑重其事地放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啪嗒”。
“这位……张将军,” 李慕白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但吐字却异常清晰,努力模仿着县太爷升堂时的腔调,“茶资二十文,小生方才听得真切。”
他瘦长的手指拨动算珠,发出清脆的“噼啪”声:“然将军言及赊欠,此乃借贷之道也。借贷,必有利息。《孟子·滕文公上》有云:‘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 此虽言苛政猛于虎,然亦可知,借贷生息,古已有之,天经地义!”
张大虎张着嘴,脸上的横肉僵住了,眼神发直,显然被这一串“之乎者也”砸得有点懵。他晃了晃硕大的脑袋,试图把那些嗡嗡作响的字眼甩出去:“你……你他娘的念的什么经?老子听不懂!”
李慕白却不理会,手指在算盘上飞舞得更快,算珠碰撞声密集如骤雨初歇:“将军既言赊欠日久,虽未明言具体时日,然观将军风尘仆仆,伤疤犹新,料想自前线归来,至少月余!按《周礼·地官·泉府》遗意,民间月利三分不为过!月利三分,二十文本金,一月则利六文!本息合二十六文!再计复利……” 他越说越快,语速像决堤的洪水,引用的典籍也从《孟子》跳到《周礼》,再跳到某个不知名的《钱谷算例》,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张大虎的脸上。
张大虎只觉得无数个“之乎者也”像一群炸了窝的马蜂,嗡嗡嗡地围着他的脑袋疯狂打转,撞得他脑壳生疼。眼前秀才的嘴一张一合,吐出的字眼比战场上鞑子的弯刀还要难懂。他烦躁地抓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试图抓住一个能听懂的音节,却徒劳无功。那嗡嗡声越来越响,他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秀才清瘦的身影似乎也晃出了重影。
“……是以,本息层层累加,利上滚利,复利叠复利!” 李慕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严,手指“啪”地一声重重敲在算盘框上,震得算珠乱跳,“截止今日此刻,将军共欠茶摊老板——纹银三两七钱整!”
“三两七钱?!” 张大虎像被蝎子蛰了屁股,“嗷”一嗓子蹦了起来,带翻了条凳。他血灌瞳仁,额头青筋暴起如蚯蚓,那只蒲扇大手猛地扬起,带着一股能劈开牛骨的劲风,眼看就要朝李慕白那细弱的脖子扇下去!粗重的呼吸喷在李慕白脸上,带着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
李慕白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本能地后仰,几乎要跌坐回去。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闭上了眼,仿佛用尽全身气力,嘶声喊出昨夜在破庙里反复背诵壮胆的那段话:
“文天祥公《正气歌》开篇有言:‘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变调,在闷热的茶棚里却显得异常突兀和响亮,“将军!此乃浩然正气!朗朗乾坤,清平世界!吾辈读书人,代圣人立言,秉正气而行!岂容巧取豪夺、赖账不还之事,玷污这天地正气?!将军身为行伍,保境安民,更当以身作则,为正气之表率!若为一杯粗茶,数文小钱,便折损了这身披创浴血换来的英名,岂非因小失大?将军!三思啊!三思!”
他喊得声嘶力竭,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喊完了,他依旧紧紧闭着眼,梗着脖子,一副引颈就戮、随时准备被拍扁的悲壮模样。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只悬在半空、足以开碑裂石的巴掌,硬生生顿住了。
张大虎脸上的暴怒像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凝固、扭曲,继而变成一种极度茫然和困惑。他铜铃般的牛眼死死瞪着眼前这个闭着眼、抖成一团、嘴里却还在念叨“浩然正气”“朗朗乾坤”的穷酸秀才。
“天地……正气?” 张大虎喃喃地重复着,那只悬着的手无意识地抓了抓自己乱蓬蓬的头发,眼神涣散,“河岳……日星……浩然……苍冥……”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得他晕头转向。这都什么跟什么?赖个茶钱,怎么就跟天地日月、浩然正气扯上了?还玷污?还折损英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那道狰狞的疤,又看了看眼前这穷酸秀才煞白的小脸和那副慷慨激昂(虽然抖得厉害)的架势……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混乱感攫住了这个粗豪的军汉。秀才嘴里喷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无形的绳索,把他越捆越紧,越绕越晕。他感觉自己像个掉进了巨大蜘蛛网的飞虫,挣扎只会让那些黏糊糊的“之乎者也”缠得更紧。那什么正气、河岳、苍冥,在他脑子里搅成了一锅滚烫的浆糊,烫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娘的……他娘的……” 张大虎烦躁地嘟囔着,声音越来越低,那股子蛮横的凶气,竟在这番引经据典、正气凛然的“轰炸”下,一点点泄掉了。他像头被念了紧箍咒的蛮牛,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发泄,只觉得憋闷得快要炸开。秀才那副“我代表天地正气审判你”的架势,让他莫名地感到一种……心虚?好像自己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玷污天地的大罪。
他那只扬起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整个人像被戳破的皮球,颓然坐回条凳上,发出“吱嘎”一声呻吟。
棚子里一片死寂。老板和另外几个茶客都看傻了,大气不敢出。只有李慕白还在微微颤抖,闭着眼,似乎还没从“就义”的悲壮情绪里缓过来。
张大虎喘了几口粗气,胸口那道刀疤随着呼吸起伏。他眼神复杂地瞟了一眼桌上那小小的算盘,又看看眼前这个闭着眼、仿佛随时会晕过去的酸丁。混乱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赶紧让这嗡嗡叫的“苍蝇”闭嘴!赶紧离开这憋屈地方!钱?钱算个鸟!老子脑袋都被他念叨大了!
他烦躁地低吼一声,大手再次猛地伸进自己怀里,这回掏摸得更加用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翻出来。哗啦一声,一小堆散碎银子和铜钱被他粗鲁地掼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其中一块约莫五两的银角子,在粗陶茶碗旁滴溜溜打着转,闪烁着刺眼的光。
“拿去!都拿去!” 张大虎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残余的憋闷和不耐烦,“五两!够不够?!不够老子也没了!赶紧给老子闭嘴!拿着钱,滚!” 他指着李慕白,又狠狠指了指桌上的银子,最后那个“滚”字几乎是吼出来的,震得油布棚子又簌簌掉下一层灰。
李慕白的眼皮猛地掀开一条缝,瞥见那白花花的银子,瞳孔瞬间放大,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立刻又紧紧闭上眼,身体却不再抖了,反而挺直了些,用一种劫后余生、却又强作镇定的颤抖声音说道:
“将……将军深明大义!迷途知返!善莫大焉!小生……小生代老板谢过将军!此银足矣!足矣!” 他语速飞快,生怕对方反悔,“老板!还不快谢过将军!此乃将军体恤民情,正气所归啊!”
老板如梦初醒,扑过来一把抓起银子,点头哈腰,语无伦次:“谢军爷!谢军爷!军爷高义!军爷真是……真是……” 他“真是”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最后只憋出一句,“真是活菩萨啊!”
李慕白不敢再多留一秒。他飞快地将那宝贝小算盘塞回包袱,胡乱打了个结,往瘦削的肩上一甩,对着依旧坐在条凳上、眼神还有些发直、胸口剧烈起伏的张大虎,深深作了一个揖,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将军保重!小生……小生告辞!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他已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朝官道奔去。那身宽大的旧蓝衫在热风中呼啦啦地飘,活像一面逃跑的旗帜。他跑得是如此之快,如此之慌不择路,甚至被自己过长的衣摆绊了个趔趄,差点一头栽进路边的尘土里,踉跄几步稳住身形后,跑得更快了,眨眼间就成了官道尽头一个疯狂跳动的蓝点。
茶摊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蝉鸣和老板擦汗的声音。
张大虎依旧坐在条凳上,眼神发直地望着李慕白消失的方向,胸口那道疤一起一伏。刚才那场莫名其妙的“正气”风暴似乎还在他脑子里呼啸盘旋。他下意识地又伸手进怀里掏摸,这次动作慢了许多,带着一种茫然的摸索。指尖触到一块硬硬的、折叠起来的粗糙油纸。
什么东西?他皱着眉,把那油纸包掏了出来,在油腻的桌面上展开。
一张发黄的字据。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勉强能辨认的字,还有一个鲜红的指印。张大虎眯着眼,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辨认着:
“立……立借据人李慕白……今借到……张大虎……纹银二两整……言明……秋后……加利归还……”
张大虎的目光死死钉在“李慕白”三个字上,又猛地抬起头,望向官道尽头——那里,那个代表李慕白的蓝点,已经缩成了针尖大小,还在疯狂地跳动远去。
“李……慕……白?” 他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从疑惑,到确认,最后陡然拔高,变成一声炸雷般的咆哮,震得整个茶棚都抖了三抖:
“李——慕——白——!!!”
“老子操你祖宗!!!”
他“腾”地站起,巨大的力量带翻了桌子,粗陶碗“噼里啪啦”摔了一地。他像头发狂的公牛,抓起桌上的破刀就要追。
“军爷!军爷!您的银子……” 老板捧着那五两银角子,在后面焦急又胆怯地喊。
“银子个屁!那是老子的!” 张大虎头也不回地怒吼,迈开大步就朝官道冲去。刚冲出两步,脚下“咔嚓”一声,似乎踩到了什么。
他低头一看。
一本破旧的《孟子》,书页散开,被他踩了个清晰的大脚印。再往前几步,又躺着一本《论语》,书脊都摔裂了。
“孔老二!孟老三!去你妈的之乎者也!” 张大虎气得七窍生烟,一脚狠狠踢飞了那本《论语》。书页在空中哗啦啦地散开,像一群白色的、嘲笑他的蝴蝶,在燥热的官道上空打着旋儿,缓缓飘落。
而官道的尽头,尘土飞扬之中,那个小小的蓝点,早已消失在了地平线的热浪里,跑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