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着沙砾，将新兵连的铁皮屋顶敲出呜咽般的哨音。张强捏着花名册的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如蚯蚓般暴起。半分钟前红三连连长摔门而去时震落的墙灰，此刻正簌簌落在他肩头，与迷彩服上的汗渍混作一团。搪瓷缸里的茶水还在晃荡，水面倒映着他紧蹙的眉头 —— 那道从眉骨延伸至下颌的疤痕，在夕阳的余晖里像条即将冬眠的蛇，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微微颤动。
“潘河，你说这小子该咋整？” 张强的钢笔尖重重戳在花名册上 “陈仔豪” 三个字处，蓝黑墨水顿时洇开，晕染成一块甩不掉的污渍，“打枪能上靶，可一走路就顺拐；体能不算差，可总像根不合群的钉子。”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烦躁，仿佛面前的不是一份名单，而是块怎么也啃不动的硬骨头。
潘河盯着窗外飘落的杨树叶，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坠向地面，像极了陈仔豪在队列里总是慢半拍的步伐。上周战术考核的画面突然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陈仔豪为了避开 “敌方” 红外探测，愣是在臭气熏天的臭水沟里趴了整整四十分钟。当他最终完成任务爬出来时，浑身爬满蠕动的蛆虫，迷彩服早已被污水浸透，可那双眼睛却依然闪着倔强的光，一动未动。“他只是…… 慢半拍。” 潘河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慢半拍？” 张强突然提高嗓门，惊飞了窗台上打盹的麻雀。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钢七连今年拿了师里的‘老虎连’称号，咱们连去年丢的那面流动红旗，总得有人挣回来！” 他猛地合上花名册，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哐当响，茶水溅出缸沿，在桌面上蜿蜒成不规则的水渍，“大刘去炮排，小李进侦察连，可这陈仔豪……”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营区广播突然响起跑调的《打靶归来》旋律，电流杂音中，潘河透过窗户看见陈仔豪正跟着队伍往食堂走。他的摆臂还是比别人慢半拍，每一步都像是在与自己较劲，却固执地盯着前排战友的后颈，像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沉甸甸的，却挤不出半点机灵。队伍行进时，其他人步伐整齐划一，脚步声如同鼓点，唯有陈仔豪的脚步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带着一种笨拙的坚持。
“要不…… 老规矩，流放草原看守场？” 林山轻声提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补丁 —— 那是他去年带队救灾时，为了救一个被困的老乡，被树枝划破后亲手缝上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张强的目光突然凝固在远处的炮楼上，那里曾挂着钢七连 “首战用我，用我必胜” 的横幅，如今已被风吹得褪色发白，边角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想起三年前自己还是排长时，带的第一个新兵就是因为 “不合群” 被下放到炊事班。谁也没想到，那个被大家认为 “没出息” 的新兵，后来竟在集团军炊事比武中拿了金奖。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去把他叫来。” 他最终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十分钟后，陈仔豪站在办公室门口，指节在门板上轻轻叩响。“报告！” 他的声音干脆利落，却掩饰不住微微的紧张。推开门，靴底还沾着上午拔草时的泥土，在干净的水泥地上留下一串斑驳的脚印。他抬头看见三位干部的脸色，突然想起小时候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场景 —— 那时他的作业书写完全与其他同学另类，总是歪歪扭扭，满纸涂鸦，为此没少挨批评。此刻，相似的不安感再次涌上心头。
“知道分兵的事了？” 张强的声音不知何时软了些，他指着窗外，那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荒原，枯草在风中摇曳，仿佛延伸到了天际，“有个地方需要有人看守，你愿意去吗？”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陈仔豪，试图从这个总是慢半拍的新兵眼中，看出一丝犹豫或抗拒。
陈仔豪的喉结滚动了三下，胸腔里像是有面小鼓在擂动。他想起入伍那天，奶奶塞进行李箱的红绳，上面系着一颗平安扣；想起二哥在信里说的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更想起在臭水沟里潜伏时，心中那份对军人使命的坚定信念。“报告连长，我愿意去，服从命令是军人的职责。” 这话出口的瞬间，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三位干部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张强露出惊讶的神色，大概没想到这个 “刺头” 会如此干脆地答应；林山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似乎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个年轻人；而潘河，则欣慰地微微点头，眼神中满是赞赏。
“草原看守场，离这儿一百五十公里。” 张强突然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防潮剂和几本上个月还算新的杂志。“那里有个老兵，姓王，四年没见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他顿了顿，把袋子塞进陈仔豪手里，语气不自觉地放缓，“去了别瞎跑，那儿的狼比新兵连的班长还凶。”
陈仔豪双手接过纸袋，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他抬起头，目光坚定：“是，保证完成任务！” 转身离开时，夕阳的余晖透过走廊的窗户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的步伐依然有些不协调，却带着一种别样的坚定，仿佛已经做好了迎接未知挑战的准备。
当陈仔豪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张强望着窗外，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希望这小子能行。” 他喃喃自语道。潘河走到窗前，看着陈仔豪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知道，对于陈仔豪来说，草原看守场或许是个艰难的开始，但也可能是一次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