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赌坊门前，人声鼎沸，喧嚷如潮。
这赌坊在阖州扎根多年，坊主薛大，是本地出了名的地头蛇，祖辈便在此经营，盘踞一方。百姓手里攒了几个闲钱，总爱到里边碰碰运气，可今日却与往常不同。
本该窝在赌坊里吆五喝六的赌客，此刻竟三三两两聚在门外，围着一张临时支起的赌桌指指点点。桌上赌具散乱，骰子、骨牌、铜钱堆得歪歪斜斜，客们伸长了脖子，时而哄笑，时而唏嘘。
桌旁站着一对奇特的父女。
父亲像是块被风沙磨糙的青铜，面皮蜡黄，眼窝深陷，裹着一件油亮的皮袄，身旁的小姑娘却鲜活得很，金发细颈，圆脸上泛着蜜色光泽，那双琥珀眸子比父亲亮得多。
是一对蛮族父女！
和他对赌的人也很不一般，竟是由薛大本人下场，这地头蛇平日像尊泥菩萨般供在账房，今日却亲自把住了骰盅。
原本散在各处的赌客，此刻都像被磁石吸住似的，慢慢向这张桌子围拢。
这蛮族男子，本来是到阖州贩卖皮货的，这一趟运气不错，他所带来的几十条皮货，不到半日便全部出手，价钱也合适，难得赚了笔好买卖，汉子便想着带女儿在城里逛逛，乃蛮人性直，哪懂汉人“财不露白“的讲究，更不知要提防什么。偏生这日薛大正倚在赌坊门口闲磕牙。赌场混久了的人，眼睛最是刁钻。那蛮人刚从街角转过来，薛大就盯上了他腰间鼓胀的钱袋，看那沉坠的弧度，少说装着二三十两金豆子。于是他便起了盘算，想着用个什么路子，把这蛮人的口袋掏空。
本来街面上设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乃蛮人只能与汉人交换货物，但不能消遣娱乐，只因两邦人民风俗不同，语言交流不便，一旦接触，恐怕生出是非。可薛大哪管这些？开赌坊的本就心狠，何况利益当前。
那男人起先并不响应，他汉话说得磕绊，更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赌法。薛大却早有准备，见他不应，当即又提出另一个猜大小的玩法，这玩法简单直白，连他身旁的小姑娘都看得懂。男人由此动了心，开始的时候占了几次手风，实实在在的赢了不少，但随着对局次数的增多，形势忽然开始变得糟糕起来，几乎是一面倒。
男人哪肯甘愿，总想着翻本，不知觉间，袋里的金豆子便已去了大半。
薛大运臂发力，将木盅挥舞得虎虎生风。那枣红色的木盅在他掌心翻飞，像只被驯熟的鸽子，每一次翻转都带着精确的弧度。骰子在盅内碰撞的声响起初清脆，渐渐变成闷响，围观的赌客中，有个穿短褂的精瘦汉子突然“咦“了一声，刚要说话，就被同伴拽了拽衣角。忽听得“砰“的一声，木盅已扣在桌上，气氛霎时安静了下来。
‘朋友，想好了吗，想好就下注，早赢钱早利索。’薛大单手扶盅，冲蛮族男子嘿然一笑，眼中精光闪动。那汉子喉结滚动，粗糙的手指在大、小二字间来回游移。终于把心一横，将剩下的金豆子全推到了“小“字上。
‘别说我姓薛的不容人，再问一次，选定了吗。’见他如此，薛大又是一笑。‘阿爸...阿爸...’小女孩死死攥住父亲皮袄的毛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扫过薛大的脸，又看向四周渐渐围拢的看客，突然用乃蛮语急声道：“塔克汗叔叔说过，汉人的...“
‘阿爸在做事情，你不要管。’蛮族汉子似乎输红了眼，看也不看女孩一眼，粗暴的甩开了她的手。
‘这个，定了。’他胡乱抹了一把脸，指头重重低朝小字面戳了下去。
‘好，买定就离手。’薛大沉着嗓子，瞬间收敛起所有表情。
苏逊立在人群外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扇骨。随着薛大第七次揭开木盅，他微皱的眉头骤然轩开。
“公子？“随从察觉异样，凑近耳语。
“这局...有意思。“苏逊摇了摇扇，目光紧盯着薛大的指节。
”公子说的不错，这掌柜的手气未免太顺了，每把都能压在正点子上。’
‘呵呵，天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你说这掌柜的手气好，倒不如说他的手段高超，可以浑水摸鱼，瞒天过海。’苏逊摇头冷笑。
‘...公子的意思是...’
“他那骰子，早认了主了，仔细看他落盅后的动作。“
随从定睛看去，果然发现薛大扣下骰盅以后，左手小指都会轻轻一抬，盅底便露出一丝缝隙。
他随即颖悟，“原来如此...他是借着缝隙偷看点数，这套把戏倒是练得纯熟，想来是下过苦功。“
“嗯。“苏逊点头，“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只不过他瞄的极快，手法又很隐蔽，旁人这才无法察觉。’
他的目光又沉了沉，“那蛮人落到这人手里，怕是要被剥得骨头都不剩。“
随从闻言，嘴角不由得扯出个冷笑：“输死也是活该。十赌九骗的道理，咱们中原三岁孩童都晓得，偏这些蛮子...“话到一半突然噤声，眼底那抹嫌恶却不消散。
北疆人与乃蛮族的血仇，是刻在骨子里的。两族在战场上相遇，从来都是刀剑相向，没有半句废话。经年累月下来，这份仇恨早已生根发芽，便是此刻面对的不是敌兵，只是个寻常蛮族商人，他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苏逊瞥了随从一眼，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转回视线。
“开！“
薛大一声断喝，抬手揭开骰盅。围观众人顿时伸长脖子往前凑，那蛮族汉子更是瞪圆了眼睛，黝黑的面皮绷得发亮。
忽然，汉子的呼吸滞住了，短暂的静默后，他的肩膀骤然塌了下去。
骰子冷冷地亮着：四点、四点、五点。
毫无疑问，这一次，他又输了，只一把，便断了他所有的路。
那几十张皮货，是全族老小熬过整个寒冬才攒下的。北风刮骨的日子里，男人在雪地里追猎，女人在冰窟边剥皮，手指冻裂了就往伤口抹獾油。原本盘算着卖了皮子，给部落换些盐铁.....
四周顿时爆出喝彩，几个赌客甚至吹起口哨。汉民对蛮裔并无好感，明知道这汉子被薛大诓了，也无一人生起同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