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出梦境。他从床上醒来。

雷明白，这两段经历严格来讲不属于梦境，而是时空法则向他展示未来的另一种方式。他天生就比已知的Future多一个了解未来的途径。这是他的优异之处。

他看了看时间。早上五点。

他感到身上黏糊糊的，尽是汗液，于是起身洗澡。

温水淋浴让雷神清气爽。他坐上沙发，双眼不自觉落到茶几上造型奇特的电子时钟上。数字秒钟跳动，由零至九又归零，循环往复，生生不息。雷喜欢这种任由时间从他眼前流逝的感觉，这让他清楚自己活在时间里，而非时间外。

当他再次醒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又睡着。

八点钟了。他回到浴室重新洗漱。

镜子前，他给自己的右眼戴上改变角膜颜色的装饰性深棕色平光隐形眼镜。他不喜欢那两段明显昭示着他的失败的未来，他决定回到过去，从源头下手，改变未来。

K曾向他透露过，她的族人早已考察过地球，认为这颗蔚蓝色的星球是足以成为他们的新家园，相信很快会集结兵力入侵。届时世界局势动荡，地球方面的反抗力量应该比较容易接受本土的超能力者，他再辅助组建CPTT或类似的部队也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他抚摸着右手食指上的戒指。这是一枚漆黑乌亮的戒指，朴实无华，钢琴烤漆的表面不着一丝花纹。

第五代心魔石在本质上与前几代心魔石不存在区别，都是生物与机械科技结合的产物，除了能令使用者观察或进入已发生的时空轴上的任意坐标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功能。但是相比于第四代心魔石，第五代心魔石具有质量轻、外观结构支持首次制作自定义、便于携带、耗精少而效率高等优点，可以说是第四代心魔石的全面升级版。

雷将右手食指举起，竖在额前三公分处，闭上双眼。

他之所以要求心魔石设计成戒指外观，是因为这个动作能教他集中精神、心无旁骛，而完美契合这个动作的，非戒指莫属。

片刻后，不见他有任何动作，戒指自主发出微不可闻的“嘎嗒”声，内围伸出三根发丝细的针管插入食指抽取他的血液，很快，戒指所在的空间坐标上出现一个针孔大小的黑色洞眼，雷的肉体形态随即发生动物视觉上的扭曲，接着消失不见。从远处看，这虫洞出现不过瞬息，而雷已被吸进洞中。

基于各时空共鸣体能力不同的规则，雷无法像康如初一样进入别人的时空轴并改变他人的过去，他只能回到自己的主时间轴上，影响自己过去的行为。

但他并非毫无优势。作为地球人类中唯一已知的超级时空共鸣体，他不仅可以回到过去，还可以看到未来。这里说的看到未来是指：如果他试图改变自己的过去，他可以预先看到因之改变的未来。所以若他不满意改变后的未来（他将这种未来称为“假性未来”），他可以随时停止行动或将过去改变成另一种形态，而不需承担任何责任。

没有疑问，他顺利回到了过去。在对过去的自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奉劝他暂且不要将Future交给政府监管之前，他观看了假性未来。照理说，他可以在使用心魔石之前就观看假性未来，但亲身在过去总是更精确，让他心安。

然后他睁开眼，骂了一句脏话。

事关他和Future的命运，胜败在此一举，不可大意，必定要百分百确定。他出于谨慎或是不信邪，再次观测假性未来。

事实证明，不论他如何努力，如何改变过去，他的未来都只有一种。Future的覆灭已成定局。

“该死的，不可能！为什么会这样？”雷气急败坏。

坐以待毙不是他的性格。他立刻动身，找到过去的自己，说服并警告了他，跟着直接回到二〇二七年。

如果假性未来预报错误，现在的Future应该依旧像潜藏在海面下的冰山一般安全且不为人知，将来也不会因为姜炳仁被捕而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尽管假性未来永远正确，从未出过纰漏，雷仍旧心存一丝侥幸。

但这丝侥幸随着他回到二〇二七年而灰飞烟灭。过去一如既往，未来未曾改变。他做了无用功。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思前想后，苦无对策。时空法则深不可测，他参悟的越多，就越觉得自己知之甚少。事实上，他对时空法则的了解并不比康如初多，大部分的知识都是K教给他的。相较于K，他也只是个刚接触时空法则不久的“凡人”。

他觉得是时候给K打电话了。

K显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在雷口中被称为“离奇”的情况，相反，她还比较有经验。她对雷解释说：这是一种比“蝴蝶效应”还要罕见的机制，叫做“封箱效应”。

关于蝴蝶效应，K解释为属于时空法则的随机惩罚机制，只有在极罕见的情形下才会触发，使逆光者失去对情况的掌控，而且充满随机性，完全有可能被任何人的任何行为触发。而在蝴蝶效应未被触发的情况——正常情况下，总是各因生各果，各果对各因，不会出现只是在过去移动了一把椅子就令鲑鱼的头长在人类脖子上的情况，也不会因为改变过去而导致二加二不等于四。蝴蝶效应触发的概率极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对逆光者来说，一永远是一，二永远是二。

而封箱效应，只会因一个人而起效用——康如初。简而言之，任何事件一旦有康如初参与，那么只有他才可以改变过去和未来，其他人就像一个密封的箱子以外的人，空有心力，无技可施。至于封箱效应的边际有多大，就连K都说不上来。或许是只影响当事人，或许是影响与这起事件有关的所有人，又或许，可以影响任何在当事人主时空轴中出现过的人。

可是我把Future交给政府监管这个决策康如初并没有参与，也会激起封箱效应？雷刚问出口，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天大的错误。

Future正是靠康如初解决掉盘近川和麦陇青才顺利洗白，很难说他对姜炳仁的调查进行到了哪一步。从雷找康如初帮忙开始，封箱效应就已启动。

这样的因，这样的果，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可笑的是，他竟然还自以为康如初被他拳握在五指之间。真是天意弄人。

戴上黑色全指手套前，雷抚摸戒指，轻声叹息：“康如初啊康如初，你总是令人大感意外，连第五代心魔石都因你而成了百无一用的废物。”

他戴好手套，穿上风衣，拿起口罩出了门。

尽管不愿意承认，当今世上，也只有康如初能帮他了。

……

“什么叫推倒重来？”康如初挤着嗓子，像只受惊的鸭子，高声尖叫，“你是想让我自己否定自己的努力吗！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啊？”

“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够具有说服力……”

“不够具有说服力？”康如初激动地拍着定江桥的栏杆，“根本就是荒谬荒唐荒诞无稽之谈！”

雷沉默了。他确实理亏。只能怪自己误入盲区，过分自信。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帮你，我付出了多大代价？”康如初仍在没完没了地抱怨，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嗓音像砂纸一样粗糙，“我差点死了！脑袋中枪！你能想象吗？你想象不了！”

雷垂头不语，静静等待康如初发泄完毕。

康如初向来吃软不吃硬，见雷这副模样，也没了宣泄的心气，哑着喉咙说：“听着，我也不想我们的关系闹得太僵。你知道，我这一生失败居多，只是不想失去得来不易的成就。”

“我明白。”雷心里松了一口气。康如初肯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表明他虽然在气头上，但事情并非没有挽回余地。有什么办法能令他回心转意？康如初跟“雷”这个身份不熟，一定讲金不讲心，眼下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拿出与他现时得到的利益相同分量的好处，他吃饱了，自然有心思回手破局。

雷再次心生妒意。他以前也嫉妒康如初，但以前嫉妒的是康如初的心态，认为他做人做事总是两肩松垮，从不主动承担责任，遇见任何事都表现得没心没肺，轻而易举就过上悠然自在的生活；而现在，他嫉妒的是康如初的好运，康如初半辈子都好吃懒做，只顾个人享受，何曾付出过如他雷一般的艰辛努力，却因天赋异禀，现在只要上下嘴皮子一碰，别人就得想尽办法拉拢他、给他好处。

雷怪责天命不公，更怪自己。康如初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成就，他难辞其咎。是他亲手将自己置于进退维谷的境地。

“呐，现在是这样的，”康如初清清嗓子，率先开口，“我可以帮你，但是呢，有几个条件呢，你一定得答应。”

“好，你说。”

“第一个条件：我不知道姜炳仁做了什么坏事，但盘近川和麦陇青劣迹昭著、禽兽不如，他们不能复活。”

“这没问题。”

“第二个条件：名和利。我的小说是我一生的心血，我希望它可以像现在这样为世人所知，而我本人则衣食无忧，不必为了生计去做那种每天定时打卡上下班的需要重复劳动的枯燥工作——也就是这世界上的一切工作——那会降低我的创造力。”

“给我点时间，也可以做到。”

“第三个条件：刚才我说的，要即时兑现。”

“我说了给我点时间。”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

近段时间心绞痛的频率有所降低，但每发作一次，都比上一次更严重，康如初怀疑自己早晚有一天死在心绞痛上。人生有太多意外。在那之前，他一定要赚到足够的钱，就算他哪天猝死，至少还有钱留给爸妈。

雷稍作权衡，问道：“最长多久？”

“一个月。”

“根本不够，我只能尽量。”雷感到无比疲累。他受不了被康如初要挟的滋味。他叹口气，“还有什么条件？”

“第四个条件，”康如初伸出四根手指，“也是最后一个条件。”

雷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康如初停顿许久，似乎在斟酌到底该不该提出这个条件。最后，他说道：“我要你摘下口罩，让我看清你的样貌。”

我摘下口罩你就更不可能帮我了。雷想都没想就出言拒绝。

康如初闻言两手一摊，“那就是没得谈了？”

“我是带着诚意来的，可你的条件我满足不了。”雷知道康如初因为从小家境贫寒而变得有些贪婪，只是没想到他现在胃口这么大。“更何况，你怎么能保证我摘下口罩你一定帮我？”

“我可以对着灯火发誓，”康如初竖起三根手指指向路灯，态度坚决，“如果看到你的长相后不帮你的话，我就是小狗。”

康如初的眼睛好像会说话，雷竟然觉得自己可以相信他这番话。

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摘下口罩，露出面容。

然后康如初对着江面学了两声狗叫。

景天堂雷霆大怒，上前揪起他的衣领。他比康如初高一个头，居高临下地怒视他，咬牙切齿：“你他妈耍我？”

康如初毫不示弱，反唇相讥：“疯狗耍人，很正常，不是么？”

去年那场架康如初历历在目，当时景天堂说的话他记忆犹新——“疯狗”，这就是当了十几年兄弟之后景天堂对他的评价。如果他早知景天堂就是雷，根本不会考虑帮他。

“你为什么要骗我？”景天堂说。他对康如初的背叛和欺骗感到满腔愤懑。

“那你又为什么骗我？尊重是相互的。我们见了这么多次面，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从来都没打算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因为你看不起我，对不对？你从头到尾都看不起我！欺人者人恒欺之，被人者人恒被之，连盘近川都懂的道理，你为什么不懂啊！”

“虚伪就是虚伪，扯什么尊重。”景天堂不屑。

“你要明白，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做人也一样。这不叫虚伪，这叫变通。要不然，吃亏的只能是你自己。——这是去年你对我说的话，现在我如数奉还。”

景天堂一拳打在康如初嘴角。

康如初脚下趔趄，险些跌入车流。他捂着嘴角站稳，咸腥的铁锈味通过舌尖味蕾进入鼻腔，奇怪的是，他只对自己被袭击感到恼火，但对景天堂本人却恨不起来。

在康如初身上出现这样的情形，通常只会有两种可能：他爱对方到极致，连被对方伤害都觉得幸福；完全忽视对方，认为在对方身上投入任何感情——哪怕是怨恨——都属于浪费。

我爱他到极致吗？以前或许毋庸置疑，但现在，他不敢确定。

他回想起十七年前。新生入学，景天堂作为同桌，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新同学。初见总是温柔，康如初很快喜欢上这个新朋友。后来因为沈昆住得近，三人便结成玩伴。对于初中三年不受老师和同学欢迎的康如初来说，这段友情千金不换。他将对林小蝶的思念转化成对他们二人的爱，全身心投入其中。初中毕业后，三人各奔东西，景天堂和沈昆有了新的朋友，康如初却始终停滞不前。有了林小蝶的前车之鉴，他对这段友情视若珍宝，一有时间便约饭聚餐。康如初一如既往，童心未泯且形骸放浪，另外二人却成熟了许多，尤其是景天堂。

其实现在跳出来回头看，景天堂早已对康如初的幼稚不耐烦，这种态度在许多细节中都有体现，只是以前康如初沉浸在自以为是的幸福中，一叶障目，没有注意到。

自从去年那场扭打之后，二人谁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对方，只有沈昆偶尔发起的聚会才将他们连系在一起。

这么久，两人之间貌合神离，形同陌路，景天堂甚至还以另外身份见他多次，存心瞒骗，被他揭穿之后更无半点悔意与解释，这是兄弟之间该做的事吗？

他对景天堂彻底失望。

因此他不恨景天堂，他不恨自己，也不恨他们之间支离破碎的友情，他的心中没有丝毫波动。这是长久以来的失望累积的恶果。积重难返。

到此为止。

他对着地面啐了一口含血的唾液，一言不发，转身离去。好像有什么重担卸下。

景天堂恨恨踢了一脚栏杆。接下来，他只能靠自己了。Future是保不住了，但至少他要想一个办法不让自己被抓。

回头看看来时的路，满是泥泞荆棘，我一定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这里，怎能轻易放弃？一定有办法的。

一定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