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约一平方厘米，厚度不过两毫米的纸片，被康如初捧在手心，却仿若有千钧之重，令他格外全神贯注。他细细端详这块等同于十字路口的恶魔的人造含纤维片状物。诱人的粉红色。其上有粗黑线条，像是某种大型图案的极小一部分，但难以凭此猜想出图案的全貌。

纸片虽小，诱惑难当。只需一片，轻轻放入口中，顷刻之间，什么权势名利、生存意义通通可抛至九霄云外，就连肉体的痛楚也能暂时消弭，全然沉浸在精神欢愉之中，仿若置身天国，徜徉惬意之海。康如初仅仅有幸亲身体验过两回，便已沉沦其中。

“不可以！”他对自己说。

毒品害人一生，吸毒家破人亡……这样的宣传语康如初已然听得够多，更有小豪一家的前车之鉴，他内心自然对毒品深恶痛绝，抵触万分，而“纸片”显然属于成瘾性极高的致幻剂，他应当避之如蛇蝎。

他将“纸片”放回透明塑料封口袋，袋子里大约还有七八十块这样的小纸片。他决定销毁这些害人不浅的玩艺。

关于毒品销毁工艺，他也略有了解，最保险的无非是高温气化，再将废气特殊处理以保万全，但他手头既无此类设备，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技术；再一个便是采用“海水浸化法”，然而桐港海边尽是防止游人落水的监控探头，亦不妥。恶行累累在前，做贼心虚在后，为了避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他须得另觅他法，小心行事。

他正要上网搜索解决之术，电话打了进来，于是他随手将一整袋“纸片”塞进裤子口袋，抓起手机接电话。

打来的是十一位的长号码，这个号码康如初虽然没有保存为联系人，但他倒背如流——只因爱一个人便会愿意牢记有关她的一切。

“下午有告别会议，K姐亲自主持，她特别嘱咐我一定要打电话提醒你。”

电话那头传来林小蝶冷淡的声音，说完这句便立刻挂断电话，仿佛与康如初多连通一秒，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从视而不见，到已读不回，林小蝶无论在哪一方面，都对康如初予以明确的拒绝，却从来都不解释原因。在看到来电显示的一瞬间，康如初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以为事情终于迎来转机，没想到是更加冰冷的打击。他是一个感情丰富、内心敏感的理想主义者，纵使明白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泡沫破灭之时也难免怏怏不快。

“好。”康如初对着寂静无声的手机听筒作出回应。

他沮丧透顶。

尽管如此，他还得去参加在桐港外码头那艘中型渔船上举行的“告别会议”。

所谓“告别会议”，其实就是A&B的散伙饭，康如初在一周前就收到通知。与会人员只有以下几人：K、J、林博昌、林小蝶、康如初。至于其他人员，半个月前就被调到潜龙集团总部，去向未知，康如初跟他们不甚相熟，也就懒得关心。所以与其称为“告别会议”，不如称为“部门内小团体聚餐”更合适。

上了车，康如初才发觉裤子口袋鼓鼓囊囊，便将“纸片”整袋拿出来，放进茶杯架里，盖上盖子，以免被人发现，随后驱车直往桐港。

下车后，康如初不紧不慢地朝外码头走去。路上，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与会人员名单中并未提到第五代心魔石的使用者，究竟是并无此人，还是在另外四人之中？林博昌一定是绝无可能的了。那么就是K？不像。他倒觉得J的可能性更大。但谁说林小蝶就置身事外了？她以前骗过我，难保在这点上她没有丝毫隐瞒。

十步一思量，康如初驮着脑海中的这个疑问登上渔船，孤身一人走进甲板下层的密室。

事到如今，密室的存在已经毫无意义，外人进来此处，只得见空空荡荡的房间，纵使墙壁、地面还留下些什么痕迹，旁人也难以推测出此地从前作何用处。从另一方面讲，至少清洁工作做得彻底，值得赞扬。幸而康如初加入A&B的时间不长，来渔船上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不然以他多愁善感的个性，定会生出人去楼空的惆怅感。

踩过仿佛打过蜡的木质地板，康如初来到战备室。战备室也已清空，只剩从其他房间搬来的桌椅板凳。三张长桌拼成一张大方桌，桌上放着几个保温箱，一名身影陌生的女子正从保温箱里拿出饭菜，依照座次摆好碗筷。

康如初站在门口，凝视那名女子的背影，目光首先被她的头发所吸引。她的发色别致，既似荧黄又如冷绿，三千青丝仿佛翠嫩柳条般绺绺垂下，随着她轻柔的动作在肩头随意跳动；顺着荧黄冷绿色的头发往下看，是一件版型宽阔的白色T恤，简约大方，下摆紧紧塞在浅蓝色牛仔九分裤内，显出纤细的腰肢，圆润如珠的脚踝下，踏着一双白色休闲鞋，纤尘不染，令人眼前一亮。她的双腿不如林小蝶那般修长，体态也不如林小蝶般凹凸有致，但身形竟与林小蝶有七成相似，若是踮起脚，再披上林小蝶那染成深栗色之前的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旁人恐怕多有认错。

今日聚餐五人之中仅有两位女性，此人并非林小蝶，那便必然是K。

“K姐！”

康如初高声同她打招呼，兴高采烈，满脸笑颜。从前的种种事迹、片语只言，都令K在他心中留下好印象，即使初次见面，也像亲密老友般相见甚欢。

听见康如初的声音，K摆盘的动作一顿，而这停顿的时间却长到令康如初诧异。

就像失散多年的亲人终于重逢，见面之前要做足心理准备，K缓缓转过身来。

见了正面，康如初才发现她头顶有几束头发编成麻花拢在脑后，其余头发则散乱披在肩头，露出清爽而俏丽的脸盘，颇具少女感。

如果说林小蝶是一只华彩美丽的闪蝶，拥有婀娜的体态和梦幻般的翅膀，那她的母亲“K”康念蝶则恰恰相反，类似玲珑缥缈的荧黄冷绿色娇小蝴蝶，远看舞姿翩跹灵动，令人眼花缭乱，走近看，又不失娴静端庄。活泼好动之中带着沉着，温文尔雅之余亦难掩跳脱。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会联想到她在三十年前已为人母。活脱脱十八岁的青春少艾。

就是这样一位少女般的少妇，转过身来注视康如初时，眼中竟饱含复杂的神色。康如初察人于微，他眼见康念蝶的嘴角有喜悦升起，却又被她勉力压制，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说明。

去年康如初在林博昌的日记中得知K就是康念蝶、康念蝶就是林小蝶母亲这一事实，也曾潜入她家与她见上一面，今日再见，他依旧装作毫不知情，双眼之中满是震惊，这震惊多半来源于康念蝶的驻颜有术，剩下的则是伪装。后来我常常在想，当时我若说出实情会不会是一个更好的决定，但在当时，我偏偏选择隐瞒。

“Time，你好。”

康念蝶微笑着走上前来，她的笑容洋溢着无限的青春活力，步伐欢快而有力。有人说步伐能较为准确地体现一个人的心理状态。

康如初也向她走去。

“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康念蝶说。

康如初默认了这个说法。他越过康念蝶的左肩看看餐桌，主动说道：“要帮忙吗？”

“好啊。”

两人又一齐走到餐桌边。康如初依样画葫芦，摆放饭菜与餐具。

“他们也快到了，把盖子揭开吧。”康念蝶吩咐，打开了环保型保温餐盒的盖子。

菜品丰富，道道色香诱人。康如初一边揭开盖子一边暗自惊讶。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这些菜里没有一道是以他不喜欢的食材烹饪而成，仿佛为他量身制作，完全不需考虑忌口。

他偷偷抬眼观察康念蝶，康念蝶神情自若，正轻声哼着愉快的小曲。

于是他故作不经意地问：“这些菜是哪家菜馆买的？看着真不错。”

“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呀！就这几道菜，而且壳类的海鲜烧起来也方便。是不是全是你爱吃的菜？”康念蝶笑着，双眼眯成一道缝，叫人看不清她眼里的真实想法。

康如初立刻低下头，心跳微微加速：为什么她笑起来跟我一模一样？

门外响起欢笑声，有男有女，康如初听得出来其中一人是林小蝶，那么可想而知，另一人就是林博昌。父女俩迈进房间，见到康如初时脸上的笑容都是一顿，随后又视而不见，径直向康念蝶走去。

“妈！”

林小蝶身穿黑色印花T恤和超短牛仔裤，乖巧地笑着，帮林博昌一起将保温箱放到桌上，里面是当地人称之为“油包”的几个糖馅大馒头——代替米饭作为这顿饭的主食。

眼下一家人其乐融融，康如初身处其中反倒显得多余了。不过他在来之前就担心过这个问题，想不到解决方法，所以干脆就不去在意，自顾自地挑个位置坐下，观赏起桌上各道色香味俱全的菜来。

俄顷，散伙饭的最后一个人——J——也到达。

一见他，康如初倏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