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jǐng——景——景天堂。我早该想到的。

景天堂站在门口，扫视整个房间，最后将目光定格在面无血色的康如初脸上。

他苦笑两声，走近餐桌。

康如初料想这顿饭不会吃得痛快，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不痛快。他后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

菜俱人齐，康念蝶示意各人入座。

餐桌拼成长方形，康念蝶坐中央主座，背对门口；她右手第一位是林博昌，第二位是林小蝶，父女俩坐同一侧；在她左手边，第一位是“J”景天堂，正对林博昌，第二位是康如初，正对林小蝶。

康如初怔怔地盯着林小蝶，林小蝶瞥了他一眼，面带不屑。

“大家不用客气，就当在自己家里吃饭就好了。”

康念蝶见无人动筷，气氛略微凝滞，便一马当先，抬起屁股伸手拿了一只皮皮虾，剥壳就吃，边吃边说：“皮皮虾不应季，没有虾膏也不壮，不过这些都是野生的，下锅之前还活蹦乱跳。嗯——味道真的很鲜甜，尝尝。”

康如初注意到她吃皮皮虾的顺序：首先掰下一对掠肢，咬下长节与前节，吸吮内里的肉，腕节和带尖棘的末节弃之不食；其后掀开头胸甲，舔舐颅腔，若无肉，则摘落整个头部弃置一旁；继而扯下瘦窄的胸节，连壳带肉放入口中大块朵颐，直至无肉可榨，同时手剥腹节——只剥前五节——的壳，以上下颚分别啃住腹节肉与腹肢，用力一撕，便将腹节肉整段吞入口中，汁水肥溢，鲜甜盈嘴；待咽下后，连腹肢也不放过，送入口中，即便胡乱咀嚼，依旧觉得嫩滑可口；剩下便是第六节腹部以及尾节，康念蝶先折下两片尾肢吃其肉，接着咬去第六节腹肢的基部，轻轻一吸，便将尾节肉连带第六节腹部肉整块吞进，徒留空壳，当真是吃干抹净，分毫无遗。

见此情形，康如初的心中再次跳出一个疑问：为什么她吃皮皮虾的方式跟我一模一样？

可能是巧合吧。康如初自己给自己回答。他自认自己的行为方式多有特别之处，但难保有人与他相似。

这样想着，他打开了碗边的汽水。康念蝶考虑周到，每人座位前都摆了几罐品种各异的饮料，从而避免了大瓶装的饮料在这貌合神离的几人之间流转甚或争夺的窘境。她似乎真想如一家人聚在一起般开开心心吃顿饭。

但显然有人不让她如愿。

“K，”林博昌给康念蝶夹了一块椒盐羊排——这是唯一一道从饭店买来而非康念蝶亲手做的菜——率先挑起话头，“第四代心魔石，你打算怎么处置？”

康念蝶反问道：“你认为怎么处置比较好？”

林博昌鄙夷地微微一笑：“邬浩跟我提过，神监部暂时没有关于时空穿梭的项目正在进行，就算将来会有，那么第五代心魔石才是最佳首选。依我看，不如就地销毁，以免被有心人浑水摸鱼，从中获利。”

这段话表明了两个意思：第四代心魔石的地位远不如第五代，随时可以被替代；林博昌或康念蝶其中一人拥有销毁心魔石的技术，如果心魔石被毁，它的使用者自然也毫无用处。至于是针对谁，自然不需明说。

康如初正在专心对付碗里的蟹钳，听到林博昌的话，暗地里挑了挑眉，不过他没有即时表态，而是静观其变，打算听听康念蝶的态度。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心魔石是人家所造，他充其量只是使用者，即使再不舍，若是在人家要收回的情况下还强占着不还，难免于理不合，到时候告他一个侵占他人财务，他又有什么好处呢？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

“嗯。”康念蝶没有立刻回应林博昌的提议，而是拿起公筷，看似随意地在石蟹洋芋羹里翻找，问道：“BB，你觉得阿昌的提议怎么样？”

此刻的康念蝶仍然青春洋溢，但身上突然多了几分饱经人事的成熟女性才会有的镇定与智慧，这种气质上的转变显而易见，令整个房间的空气里都多了一些肃穆感。

林小蝶抬起头来，似乎没有意料到康念蝶会先问她，她愣了愣，回答道：“我听妈妈的。”

康念蝶赞许地点点头，从热腾腾的洋芋羹里捞出一只肥壮的蟹钳递给林小蝶。跟着，她转向景天堂，问道：“你怎么看？”

这碗石蟹洋芋羹是康念蝶的得意之作，土豆熬得入口即化，将土豆的稠软与石蟹的肥美融合在一起，鲜香浓郁，诱人垂涎。羹里放了两只石蟹，蟹钳一共四只，其中一只早先被康如初捞走吃掉，另一只落在了林小蝶碗里，羹里还剩两只蟹钳。

景天堂原本在心里盘桓着什么，听到问题，便看看林博昌，又看看康如初，哑然失笑：“我没有什么意见，全凭你做主，K。”

康如初的耳朵动了动。景天堂的这一声“K”在旁人听来或许并无异样，只是下属称呼上司，语气柔和了些，但这般语气落在熟悉景天堂的康如初的耳朵里，无异于景天堂在对康念蝶说“亲爱的”，令他大为震撼。

“好。”康念蝶将第三只蟹钳夹给景天堂，就像古代帝王分封赏赐。景天堂举碗接过。

现在羹里还剩最后一只蟹钳。

康如初不着痕迹地将项链摘下来，从锦囊中取出心魔石。一会儿只要康念蝶说完她的想法，他就立刻将心魔石交出来，尽量显得洒脱，切莫作扭扭捏捏状，以免惹林博昌嘲讽。

康念蝶放下了公筷，双手相握放在胸前的桌面，对林博昌说：“阿昌，我明白你的担心不无道理，若是换位思考，我也会做出跟你一样的决定。”

林博昌的嘴角微微上翘。

康如初握紧手里的心魔石。再见了，老伙计。

“然而，”康念蝶话锋一转，“你不是不知道，心魔石一旦被毁，与它心灵相通的使用者便会受到重创，轻则精神失常，重则身殒魂消，这也就是即便阿泉和阿炳退役，我们也依旧妥善保存第三代心魔石的原因。”

言至于此，另外三人齐刷刷注视林博昌。尤其是康如初，眼眶瞬间泛红，露出吃人的仇恨。

心肠歹毒的老东西，亡我之心不死。我到底哪里得罪你啊？

康如初脸色铁青，一拳砸在桌面，碗筷随之震颤。

康念蝶抬手下压，示意康如初稍安勿躁，随后开诚布公地说道：“因此，我决定把第四代心魔石赠送给Time，而且我会跟单总提议，在神监部留一个位置给他，让他有继续发光发热的机会。”

这回脸色阴晴不定的人轮到林博昌了：“K——”

康念蝶将最后一只蟹钳放到林博昌碗里，用筷尖压住，凝视林博昌，轻声说道：“相信我。”

林博昌顺从地低下头，不再言语。

康如初不期林博昌会对康念蝶如此言听计从，再次吃惊。他已记不清这是他今天第几次吃惊。他绕过景天堂，对康念蝶举杯致敬：

“谢谢K姐。”

“不客气，”康念蝶又恢复活泼少女的做派，与他碰杯，“你可不要让K姐失望呀！”

“一定，一定。”康如初眯眼嘻笑，目光扫过林博昌和林小蝶，落回面前的菜肴上。

心情大好，未来的发展又有K作为强大的后盾，这餐饭可以吃得尽兴了。

康如初捧碗执筷，大块朵颐，开怀畅饮。

接下来他们四人聊了什么，康如初没太在意，因为康念蝶有意不谈公事，所聊不过是些家长里短、闲闻逸事。但康如初注意到了他们四人之间不寻常的联系：康念蝶总是过分关注与景天堂的对话，景天堂也时常向林小蝶投去关切的目光，而林博昌则像个局外人，只是偶尔插上那么一两句话，仿佛他们三人才是一家人，林博昌始终融入不了其中。

康如初饮足饭饱，丝毫不顾形象地打了个长长的嗝，抽起湿巾擦擦嘴唇上的油光，舒舒服服靠到椅背上。他看见林博昌接了个电话，凑近康念蝶身边耳语几句，在得到康念蝶的首肯后便离开了战备室。

康念蝶对林小蝶说：“BB，阿昌有事先走了，一会让Time送你回家吧，我跟J还有事要谈。”

林小蝶看了一眼康如初，“不用了妈妈，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不打扰你们谈事情啦。”

林小蝶起身便走。

康如初的目光在她的背影上长久地停留，直到她走出门口消失不见也不愿收回。

“喂！”康念蝶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让他快去追自己的女儿。

“我？”康如初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再次确认。

康念蝶向他投来更为严厉的目光：“废话！还不快去！”

康如初像得到了圣旨，立刻小跑出门，追林小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