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头毒得像把烙铁，直往院子当间的青石板上熨。那石板被晒得滋滋冒热气，白花花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丝瓜藤蔫巴巴地挂在瓦檐下，叶子边卷成焦枯的卷儿，几只知了扯着嗓子叫，一声叠一声，叫得人后颈直冒冷汗。赵美兰蹲在井沿边的荫凉里，指腹搓着马齿苋叶片上的细绒毛，那毛茬蹭得掌心又痒又刺，像是谁在挠手心，刚把一这嫩苗扔进脚边的旧竹篓，村委会的破喇叭突然“滋啦”炸开，惊得屋檐下打盹的麻雀扑棱着翅膀乱飞，尾羽上的灰粉飘洒落在墙根。
喇叭里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兹...兹...全体村民注意...陈家坳拆迁补偿方案...兹...”赵美兰皱着眉，手里的活计没停。指尖沾着湿泥，嵌在指甲缝里黑黢黢的，那泥渍顺着指纹纹路渗进去，像是长在肉里的记号。这双手给三个娃洗过尿片，给陈志强缝过二十件灰夹克，在灶膛前熏得满是油烟味，如今又沾了野菜汁和土腥气，指关节处都磨出了硬茧。
“美兰姐！兰姐儿！”村主任老张的大嗓门从从远及近，他一脚跨过门槛，鞋底的黄泥蹭在木门框上，沾着半片褪色的红纸——是去年贴的“福”字，边角卷着，像块撕不掉的膏药。他额头上油汗直淌，顺着皱纹往下滑，几步蹿到堂屋八仙桌前，把腋下夹的红头文件“啪”地，拍在玻璃台面上。台面下的全家福被震得颤了颤，照片里陈志强，穿着发白的中山装，腰板挺得笔直，三个孩子挤在他身边，建国搂着爱华的肩，校服袖口还沾着洗不掉的油星子，眼神里透着股跟年龄不符的疲惫；建军咧着嘴傻笑，手里举着快化了的冰棍，糖水在胸前洇出月牙印。
赵美兰的目光落在照片背面，那儿有道浅淡的铅笔痕，凑近了才看清：
“建国30%
爱华30%
建军40%”。
是爱华的字。上个月她回来时，指尖的钻戒亮得晃眼，拉着赵美兰的胳膊直晃：“妈，你劝劝弟呗？他没房贷压着，我那学区房快断供了，孩子上学是大事！亲姐弟分他点份额咋了？”建军当时咬着冰棍棍不吭声，把那木棍咬得咯吱响。
文件上“空挂户”三个字像烧红的钉子，扎得赵美兰眼眶发紧。户口本还在围裙兜里，裹着红绸布，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翻开第二页，户主“陈志强”的名字上，盖着暗红的死亡注销章，红墨水晕开，模糊了笔画，旁边还有个歪歪扭扭的红指印——那是建军七岁时，非要按“户主变更”的章，小手一抖按偏了地方，指印像滴凝固的血，死死印在父亲名字上。
老张在旁边絮叨：“美兰姐，你瞧瞧这文件，签字截止日快到了。你家这户口...按政策怕是悬。补偿款是大头，别耽误了。”他手指敲着文件，指甲缝里也嵌着黑泥，目光扫过堂屋空荡荡的墙角，“志强哥走得早，你们娘几个不容易，这钱拿到手日子能松快些。”
那些“人户分离”“实际居住证明”的字眼，在赵美兰耳朵里嗡嗡转，像夏天的苍蝇。她嗯嗯啊啊应着，心思全飘了。直到老张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院子里只剩知了叫，和石板蒸出的热气，她才慢慢直起腿，膝盖蹲得发麻，像被抽了筋骨。
墙角的榆木箱子挂着把铜锁，锁身被摸得油亮，边缘却有些锈斑——那是建军十五岁，偷拿户口本去网贷，回来时把钥匙拧断在锁孔里，留下的痕迹。赵美兰走过去，手指蹭着冰凉的锁身，摸到锁孔边的凹痕，眼前忽然闪过那个夏夜：陈志强蹲在箱子前，借着手电光，用烧红的铁丝勾断钥匙，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被风吹弯的麦秆，却死死扎在泥里。后来勾出的断齿，被她用蓝布包着，和建军的乳牙一起藏在针线盒底。
“咔哒”，锁舌弹开的声响在屋里格外清晰。箱盖掀开时，涌出股花椒混着陈年麦粒的闷香，她伸手摸出红绸布裹的户口本。绸布上有道深折痕，是上个月建军翻找时留下的。翻开封面，“户主：陈志强”的字凹在纸里，清晰得像刻上去的。翻到第三页，“陈建军”名字底下，有个快被岁月磨平的钢印——“领养”。
1998年的秋天总在下雨，陈志强穿着灰夹克，在派出所走廊跪了三个钟头，雨水泡得膝盖处的布变成深紫色，血痂混着泥浆。后来年轻的户籍警，手抖着盖下钢印，那“领养”两个字像粒种子，埋进了这个家。赵美兰的手指抚过那印记，冰凉的触感却像烙铁烫在手上。耳边忽然响起陈志强临终前的话，他抓着她的手，气若游丝：“美兰...别让孩子觉得...欠咱的...”那声音里全是化不开的疼爱。
可眼下这红头文件上，“空挂户不予补偿”的字，像把钝刀子，正慢慢割开这个家最后一层温情。院子里的青石板还在冒热气，扭曲的热浪模糊了视线，竹篓里的马齿苋叶尖也蔫了，在日头下没精打采地垂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