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后半夜开始下来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青瓦上，像无数石子打鼓。屋檐水连成浑浊的柱子，在院子石板上砸出一圈圈黄晕。堂屋只亮着盏十五瓦的灯泡，昏黄的光影在湿空气里，映着桌边几张蜡黄的脸。
院门“吱呀”一声被撞开，陈建国的身影卡在门框里，高级风衣下摆滴滴答答淌水。他拽着个 Louis Vuitton 行李箱，轮子卡在门槛木槽里，箱角的 LV 标磨得发白，沾着半干的泥点子。赵美兰看着那箱子，恍惚看见1998年，建国离家时的蛇皮袋，也是这样歪着卡在门口，少年肩膀上的补丁还落着灶膛灰。
“操他娘的破门槛！”建国骂骂咧咧，皮鞋在泥地上碾出深坑。这时院坝里两道车灯晃进来，接着是高跟鞋踩水的“啪嗒”声。陈爱华拎着鞋跑进来，羊皮鞋底沾着水草，白皙的小腿上，趴着两条黑黢黢的蚂蟥，在灯光下扭来扭去。
“哟呵，姐你挂彩了！”角落的建军突然怪叫，手机镜头对准爱华的腿，“家人们看啊，暴雨探母现场直播‘蚂蟥开会’，双击666走一波！”神曲混着雨声炸响，镜头扫过爱华颤抖的手，无名指的钻戒亮得扎眼。建军盯着那光，忽然想起母亲卖银镯时的汇款单，也是这么白得晃眼，夹在父亲语文课本《背影》那页。
“陈建军你找死！”爱华尖叫着甩腿，真丝裙摆溅上泥点。她抢过手机摔在条凳上，屏幕碎了道蜘蛛纹：“妈你看他！”哭腔里带着睫毛膏化开的黑渍。赵美兰没吭声，端出个白瓷盘，盘里三块粘豆包煎得焦黑，黄米面的皮边缘卷曲翻起，像烤糊的饼。更扎眼的是盘子裂成三瓣，每一瓣托着块焦黄的豆包，正对桌前的三个孩子。
“都坐下吃。”赵美兰声音干得像晒裂的泥地。她站在香案旁，身后陈志强的遗像蒙着层灰。建国扯开风衣拉链，名牌 T 恤领口沾着雨水，他从公文包拽出沓单据拍在桌上，红笔写的“高利贷还款（王五）”像道血口子，最新的还款日圈着红圈——正是拆迁签约截止日。
爱华扫了眼那红圈，鼻子里哼出冷气。她从坤包掏出张纸，轻轻压在遗像上，纸角盖住父亲的眼睛。那是银行的房贷催告函，她指尖的钻戒刮过相框玻璃，发出“吱嘎”的声响，像指甲挠过铁皮。“妈，我那学区房再还不上，孩子就得去菜市场小学了，”她抬高声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您忍心看外孙蹲菜市场背书？”
“菜市场小学？”建军把手机往桌上一磕，屏幕亮着未读的赌 球信息。他抓起张皱巴巴的纸——那是藏在枕头下的账单，卷起的角露出大学录取通知书的边角，“2015”年被涂改成“2017”，墨迹展开像块伤疤。2015年落榜那天，父亲瞒着人去卖 血，把缴费单塞进他手里时，指尖还残留着针眼的血色。
“够了！”爱华猛地起身，律师函拍在桌面，“按继承法，老房子有爸一半，我们三个平分！”她指甲戳着文件，目光扫过赵美兰又瞟向建军，“妈你别偏心眼，法律白纸黑字写着！”话音刚落，建国“砰”地一拳砸在桌上，三块焦黄的豆包蹦起来，香炉里的香灰扑簌簌落，像下了场脏雪。他扯开 T 恤，锁骨下的疤痕蜷曲如蚯蚓，“陈爱华！我被滚油泼成这样时你在哪？你在图书馆吹空调！你知道爸在水泥厂扛水泥包，肩膀磨得见骨头吗？”
他的目光越过爱华，钉在墙上的旧报纸镜框上。1998年洪水里，穿灰夹克的男人托着三个孩子，半个身子浸在漩涡里，报道标题写着“教师陈志强勇救三童”。搜救队找到他时，手里攥着建军的碎花书包。建军突然笑出声，手机换成更吵的神曲，“家人们文明分家产啊，别动手动脚的！”镜头扫过爱华发抖的手，指根处有层厚茧——和母亲择马齿苋磨出的茧一个形状，只是底下没那道铜钥匙划的疤。
赵美兰缩在阴影里，像截枯木。她的手指抠着裤兜，触到那把铜钥匙的齿痕，猛地想起建军十五岁那年，偷拿户口本去网贷，把钥匙拧断在锁孔里。是陈志强蹲在榆木箱前，用烧红的铁丝勾了半夜，手电光把他的影子拉成弯麦秆，勾出的断齿至今包在蓝布里，和建军的乳牙一起藏在针线盒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