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军的手电光，在西墙上照出惨白的圈，光柱掠过墙角霉斑时猛地顿住。那片深褐色水迹在强光下显形，凹陷的圆坑连着直竖的阴影，活脱脱像只嵌进墙里的铜门把。他蹲下身，指尖触到坑沿的坚硬棱角，不是朽木，是砖石缝里嵌着的铁疙瘩。赵美兰站在香案阴影里，身影抖得像风中的烛火，围裙角被手指绞成麻花。
他冲进灶房翻出改锥，铁锈味呛得人咳嗽。改锥尖端插进砖缝时，墙皮啪啪往下掉，露出里面发黑的泥灰。一股陈年霉味猛地涌出来，混着纸张腐烂的酸气，像打开了埋在地下的腌菜缸。他咬牙撬下去，“哗啦”一声，半块墙砖带着糊墙的报纸脱落，露出后面的黑洞。
手电光探进去，首先照到叠着的旧报纸。头版粗黑的标题像烧红的铁丝：“教师陈志强洪水中勇救三童”。1998年6月15日的照片上，父亲的灰夹克泡得发胀，半个身子卷在漩涡里，领口别着枚白贝壳——那是建军十岁时捡的，用红线穿了别在他衣襟上。洪水边缘漂着个碎花书包，正是母亲给他缝的那个，书包带还攥在父亲僵硬的手里。
建军的手指抠进砖缝，指甲缝被划出血口，暗门后的空间里，他摸到块巴掌大的蓝印花布，布料磨得透亮，边角打着死结，里面掉出片纸页残角。手电光下，“被拐孕妇林某”几个字像冰锥扎眼，下面模糊印着“产下一男婴后去向不明”。他猛地攥紧布片，粗麻布摩擦手腕时，想起母亲小腹那道蜈蚣似的疤——1993年她喝农药自杀，父亲用烧红的铜钥匙划开皮肉救她，钥匙尖在她肚子上留下歪扭的痕。
“啪嗒”，有东西从布缝滚出来。建军摸起来是颗玻璃弹珠，浑浊的蓝里面绞着黄纹，是他小时候玩丢的“猫眼”。那年他找了三天，母亲陪着在草垛里翻，最后在父亲的语文课本里找到张字条：“小军的弹珠，藏在灶膛灰里了”如今这弹珠却在暗门里，裹着三十年的尘土。
暗门内侧靠着个旧木箱，箱盖虚掩着。建军掀开时，灰尘扑了满脸，他拿衣角擦了擦，看见里面码着泛黄的单据，他拿起最上面的工资签收单，每张空白处都用红笔画着圈，圈里写着“预支”。翻到箱底，1993年8月3日的纸条上，父亲的笔迹沉得像铅：“秋红麦种钱暂缓 预支拾元整”。“暂缓”两个字后面，纸角有块圆形的暗渍，像是泪滴的痕迹。
旁边滚落个棕色药瓶，标签磨得只剩“林秋红”三个字。建军盯着那名字，突然想起布片上的血书：“礻禾利阝完”。他用手指在掌心描那字，缺了偏旁的“福”和“院”连起来——福利院！母亲腹部的疤痕、父亲跪求落户的膝盖、还有这药瓶上的名字，突然在脑子里撞成一片。
“你爸…”赵美兰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像被水泡过的麻绳，“秋红姐被拖走时，抓着他胳膊往我怀里塞你，血沫子从牙缝里冒出来，说‘恩人，给孩子取名…叫建军，和我们没保住的亲儿子同名…’”她掀开衣襟，粉白色的疤痕，在手电光下蜷曲如蛇，那是父亲用铜钥匙划开的伤口，钥匙尖的缺角至今留在她皮肉里。
建军滑坐在地，手电光垂下来，照亮墙角的身高刻度线。最下面那道写着“1998.6 100cm”，旁边贴着他三年级的数学试卷，97分的红笔字旁边，父亲画了个歪扭的笑脸，铅笔小字写着：“小军给同学讲题，像个小老师”。试卷边缘有三道橡皮檫过的灰印，是父亲怕被人笑话，偷偷擦掉又舍不得的痕迹。
玻璃弹珠滚落在试卷上，碰到那道笑脸，发出清脆的响声。建军的手指抚过父亲的铅笔字，突然想起每年清明，母亲都会在父亲坟前摆上一碗马齿苋，说这是他最爱吃的野菜。原来父亲不是爱吃，是那年从洪水里捞起他时，襁褓里就裹着沾了马齿苋汁的蓝印花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