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机的铁爪撕开西墙时,碎砖像牙齿般迸溅出来。赵美兰蹲在残存的门槛石上,怀里揣着铜钥匙,钥匙齿硌得掌心生疼。晨雾裹着水泥粉尘,把她灰白的头发凝成霜,被汗水泡得发软,像片晒干的马齿苋叶。
她用钥匙尖刮着门槛边的断砖缝,砖缝里嵌着发黄的麦粒,还有破碎的麦壳,每刮一下,细小的颗粒就簌簌掉落,混着她指缝渗出的血珠。血珠渗进麦粒缺失纹理,慢慢流开,像极了1983年陈志强砌墙时,掺进黏土里的新麦穗——那时他赤着膊,把灌浆的麦穗和麦粒塞进湿泥,说“粮气能镇宅”,汗水滴在新墙上,和着泥灰凝成灰白色的斑。
瓦砾堆里钻出几株马齿苋,茎叶沾着灰浆,却在断梁下挺着腰。赵美兰想起清晨摘菜时,指尖被草叶划破的小口,血珠滚落在叶片上,像撒了几滴红墨水。此刻那些血迹混着推土机扬起的粉尘,在菜叶上结成暗红的颜色,倒比平日的翠绿更显眼。
推土机的轰鸣突然停了,赵美兰抬起头,看见半塌的房梁上挂着件灰夹克,衣摆被风灌得鼓鼓的,像有人穿着它站在上面。袖口的破洞漏出粉尘,在光柱里飘成“1998”的形状,那是建军户口页上被摸得发亮的年份,也是洪水卷走父亲的年份。夹克的口袋里掉出片纸,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是张被水泡过的字条,父亲的笔迹洇成淡蓝:“小军的贝壳胸针,别在灰夹克上了”。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抓住那片纸,却看见自己的指甲缝里嵌着泥垢,和三十年前陈志强跪在派出所走廊时,指甲里的泥一个颜色。那时他膝盖磨出血,把建军的襁褓顶在头上,对户籍警说“这孩子不能没户口”,裤管上的血滴在地上,开出暗红的花。
此刻掌心的钥匙突然发烫,赵美兰从口袋里摸出另一把铜钥匙,比掌心那把小一圈,钥匙柄刻着“林秋红 1979.5.20”,锈迹填在刻痕里,像渗进皮肉的血垢。这是昨晚在,榆木箱底找到的,和蓝布包着的断齿钥匙放在一起。她把两把钥匙并在掌心,大钥匙的断齿处,正好卡住小钥匙的方头,像父亲当年拼合碎掉的砚台。
她听见推土机重新发动的声音,却觉得那声音远了。掌心的钥匙断齿处渗出水珠,不是血,是麦粒的清香。赵美兰把两把钥匙贴在胸口,觉得那声音像父亲当年在灶膛前拉大风箱,呼嗒呼嗒的,震得人心头发暖。瓦砾堆上的马齿苋又长高了些,叶片上的血痂裂开,露出底下鲜嫩的绿,像谁在灰烬里埋下了颗心形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