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机的铁铲碾过最后一堵山墙时,碎砖像牙齿般迸裂开来。灰黑色的烟尘腾起,裹着陈年的灶灰与墙土,把冬日的天光染成混沌的黄。赵美兰坐在废墟边缘的窝棚口,塑料布门帘结着冰棱,割得她脸颊生疼。她怀里抱着老榆木箱,箱角沾着块,带麦壳的泥疙瘩,那是从墙基下刨出来的——1983年陈志强砌进墙里的,如今混着推土机履带的油垢。
雪是申时开始落的,起初是小小的,一片片飞舞,打在塑料布上沙沙响。赵美兰伸出手,雪花落在她手背的裂口上,瞬间化成水,渗进那些被马齿苋汁液染黄的纹路里。渐渐雪成了鹅毛,成团地往下坠,盖住了变形的钢筋和碎玻璃,废墟慢慢变成了白花花的坟场,只有几株马齿苋的枯茎,从雪层里钻出来,像谁插在坟头的香。
窝棚的塑料布被猛地掀开,陈建国弓着背钻进来,肩头的雪扑簌簌趴在油亮的羽绒服上。他手里拎着个蛇皮袋,袋口露出半截红棉被,边角还缠着圈冻疮膏的铁盒——1998年的老包装,印着戴草帽的拖拉机手,和父亲当年给建军买的一模一样,他把袋子往泥地上一掼,发出闷响,自己则缩到角落,从怀里摸出扁酒瓶,仰脖灌酒时,喉结在胡茬里滚动,像块冻硬的山芋。
接着进来的是陈爱华,她踩着高筒靴,靴筒上沾着融雪的泥点,貂皮大衣的毛领上凝着白霜,她嫌恶地掸了掸,把手里的保温食盒搁在榆木箱上。盒盖缝隙冒出黄米面掺着熟豆馅的、微带酸酵气的暖香,却在盒底垫着张褪色照片——1993年,林秋红挺着大肚子和赵美兰并肩站在老屋前,赵美兰手里还捏着把嫩马齿苋。爱华没坐下,只是用脚尖蹭着地上的雪水,高跟鞋在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最后是建军,他没戴帽子,头发上结着冰碴,耳朵冻得通红。他手里捏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罐哮喘喷雾剂,铝罐上印着父亲常用的牌子。他把袋子放在赵美兰脚边,自己靠着窝棚柱子蹲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头上的结疤,那疤的形状像极了母亲小腹上的蜈蚣疤。
窝棚里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建国的酒瓶空了,瓶口斜指着结冰的泥地;爱华的睫毛膏晕开了,在眼下凝成两道黑痕;建军的指甲抠进木疤里,抠出点陈年的木屑。赵美兰看着他们,像看着三块被雪水浇透的土坯,各自有着不同的潮气。
她慢慢打开榆木箱,箱盖掀起时,花椒混着陈年麦粒的闷香混着雪气扑出来。里面并排放着两把铜钥匙,大的那把齿痕光滑,尾端有个不规则的缺口;小的那把刻着“林秋红 1979.5.20”,锈迹填在刻痕里,她从贴身口袋摸出蓝布包,打开时,里面的断齿钥匙掉在掌心,铜锈蹭着她的老茧,凉得像块冰。
“咔哒。”
断齿嵌进大钥匙缺口的声音很轻,却让窝棚里的三个人同时一颤。那声音像极了1998年派出所,钢印落下的声响,也像父亲临终前,喉间的最后一声轻响。赵美兰的掌心突然发烫,钥匙齿缝里漏出点水珠,不是血,是四十年前砌进墙基的新麦香气,混着雪水,在掌心里汇成一小滩。
建国的酒瓶“当啷”掉在地上,他盯着那把复原的钥匙,喉结滚动着,突然伸手去摸蛇皮袋,掏出床红棉被披在赵美兰肩上,被面的牡丹图案磨得发白,是母亲结婚时的嫁妆。爱华的高跟鞋不再划地,她蹲下来,打开保温食盒,用竹筷夹起块煎得,焦黄边角卷曲的粘豆包,递到赵美兰嘴边,豆包皮上还留着她指甲的月牙痕。建军则把哮喘喷雾剂塞进母亲手里,铝罐的冰凉贴着她的皮肤,像当年父亲用额头试她烧时的触感。
雪还在下,把窝棚的塑料布压得沉甸甸的。赵美兰握着复原的钥匙,钥匙的温度慢慢上来了,暖得像块捂热的姜。她看见窝棚外的雪地里,那几株马齿苋的枯茎被雪压得更弯,枯茎上挂着冰晶,给白茫茫的雪地一些美感。
远处传来推土机归巢的轰鸣,赵美兰把钥匙贴在胸口,听见三个人的呼吸声,慢慢合到了一起,像小时候在老屋,三个孩子挤在灶膛前,听着父母拉大风箱的呼嗒声。榆木箱上的两把钥匙,在雪光下闪着微光,大钥匙的断齿处和小钥匙的刻痕里,都积了层薄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