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死死捂住了通往青州府的官道。路旁,一人多高的蒿草在风里簌簌地抖,发出细碎又恼人的声响。张大锤把自己严严实实塞在草丛深处,像块硬邦邦的石头,一动不动。他在这里已经蹲伏了整整半个月,眼巴巴地瞅着这条土路,饿得前胸贴后背,肚皮里那点油水早被耗得干干净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官道尽头那片更加浓稠的黑暗,活像两盏快要烧干的油灯。
“奶奶的,”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咒骂,带着一股子铁锈般的腥气,“再不来只肥羊,老子真要啃草根了!” 他焦躁地扭了扭几乎僵硬的脖子,粗布衣衫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刺痒。
就在这骂声刚落下的当口,远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晕在晃动。起初只是星星点点,如同鬼火般飘忽不定,继而渐渐清晰、稳定,汇成几盏摇晃的灯笼,映照出几个模糊人影的轮廓。车轮碾过坑洼路面的沉闷声响,还有隐约传来的、带着疲惫的说话声,终于撕破了这死寂的夜幕。
张大锤浑身的血液“轰”地一声全涌上了头顶,那点昏昏欲睡瞬间烧成了滚烫的炭火。半个月的饥渴和憋屈,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他猛地吸足一口气,那气息在他胸腔里如同风箱般鼓荡,两腿积蓄的力量骤然爆发!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
炸雷般的吼声猛地炸开!张大锤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牛,裹挟着蒿草折断的噼啪声和泥土飞溅的腥气,庞大的身躯轰然撞开面前的草墙,小山般砸落在官道正中央!尘土被他冲天的气势激得腾起老高。他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拇指狠狠一顶,“锵啷”一声锐响,那把不知饮过多少人血的鬼头大刀带着森然寒气,被他高高擎起,刀锋在微弱的灯笼光下划过一道令人心悸的弧光。他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准备欣赏猎物们惊恐扭曲的脸庞。
然而,预料中的鸡飞狗跳并未上演。
灯笼昏黄的光晕里,张大锤只看到一个人影。一个瘦小得几乎能被一阵风吹走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蹲在路中央,吭哧吭哧地……扒拉着一口半开的樟木箱子?
张大锤蓄势待发的杀气如同被戳了个洞的皮球,瞬间瘪了大半。他举着大刀,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凶神恶煞的表情僵在脸上,一时间竟有些茫然无措。
那瘦小的身影显然也被身后这惊天动地的动静吓得不轻。他猛地一哆嗦,像只受惊的兔子,“噌”地一下弹了起来,动作倒是敏捷得很。他飞快地转过身,手里还下意识地攥着刚从箱子里摸出来的、似乎是半匹没来得及完全展开的绸缎。
灯笼的光线终于落在他脸上。那是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顶多十七八岁,尖下巴,眼睛倒是挺大,只是此刻里面盛满了惊慌失措,活像只掉进陷阱里的小兽。他看清了眼前铁塔般的大汉和那柄寒气逼人的大刀,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手里的绸缎也“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大……大……大侠!” 小贼的声音带着哭腔,细弱得发飘,两条腿筛糠似的抖起来,“饶……饶命啊大侠!小的……小的三天没开张了,实在饿得狠了,才……才斗胆摸了点东西……” 他一边结结巴巴地求饶,一边飞快地偷眼瞟着张大锤身后黑黢黢的草丛,似乎在寻找逃命的缝隙,那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张大锤终于从最初的错愕中回过神。看着眼前这鹌鹑似的小贼,一股荒谬又夹杂着暴戾的邪火“腾”地窜了起来。敢情自己蹲了半个月,好不容易守来的“肥羊”,竟被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给截胡了?还三天没开张?呸!这简直是骑在他张大锤脖子上拉屎!
他那张凶神恶煞的脸重新拧了起来,狞笑如同冰冷的铁钩,重新挂上嘴角。他拖着沉重的鬼头大刀,刀尖刮蹭着地上的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声,一步,一步,带着无形的威压,逼近那个瑟瑟发抖的小身影。
“嗬?” 张大锤从鼻腔里喷出一声带着浓重嘲讽的冷哼,如同腊月里刮过冰面的寒风,冻得那小贼又是一个哆嗦,“懂不懂道上规矩?”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鬼头大刀的刀尖微微抬起,带着威胁的意味,虚虚点着小贼的鼻尖,“这叫——黑!吃!黑!”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咆哮着吼出来的,震得空气都嗡嗡作响,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小贼苍白的脸上。
小贼被这声咆哮吓得浑身一软,差点直接瘫倒在地。他惊恐地看着那把几乎抵到自己鼻尖的森冷大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泥沟。“懂……懂!小的懂!” 他忙不迭地点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的……小的懂规矩!大侠饶命!饶命啊!” 他一边哭求,一边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动作慌乱又笨拙,手指抖得几乎解不开腰带上那个破旧的结。
终于,他掏出来一个东西。那是个瘪得可怜的破布袋子,灰扑扑、油腻腻,打满了补丁,软塌塌地垂在他抖个不停的手里,像一块刚从泥地里捞出来的抹布。
“就……就这些了……” 小贼带着浓重的哭腔,双手捧着那个破袋子,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哆哆嗦嗦地往前递,眼睛却死死闭着,不敢看张大锤的反应,“求大侠……给……给条活路吧……”
张大锤眯起眼,鹰隼般的目光在那破布袋子上一扫。瘪成这样,能有什么油水?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直冲脑门。他猛地伸手,粗糙得像砂纸般的大手一把将那小破布袋狠狠抓了过来,力道之大,差点把小贼带了个趔趄。
“哼!算你小子识相!” 张大锤掂量了一下手里轻飘飘的袋子,心里的鄙夷更浓了。他嫌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如同丢弃一块无用的垃圾,“滚!别让老子再看见你!再敢在老子的地盘上伸手,老子剁了你的爪子!” 他恶狠狠地扬了扬手中沉重的大刀,刀锋在夜色里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那小贼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转身,连掉在地上的半匹绸缎都顾不上捡,瘦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野兔,瞬间就消失在官道另一侧的茫茫黑暗里,速度快得惊人,只留下蒿草剧烈晃动的痕迹和几声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的抽噎声在风中飘散。
“呸!晦气!” 张大锤对着小贼消失的方向,又狠狠啐了一口,这才觉得胸中那口闷气稍微顺了点。他掂了掂手里那个轻飘飘、脏兮兮的破布袋,心里那点被截胡的憋屈和对“收获”的极度不满交织在一起,像吃了只苍蝇般难受。“忙活大半夜,就弄了这么个玩意儿?” 他低声咒骂着,粗壮的手指不耐烦地扒拉着布袋口那根同样油腻腻的细绳。
绳结系得死紧,带着一种底层小民特有的、近乎吝啬的固执。张大锤耐性耗尽,索性用力一扯!
“嗤啦——”
布袋应声裂开一条大口子。
没有预想中铜钱碰撞的叮当脆响,更没有沉甸甸银两的坠手感。只有一个小小的、圆溜溜的东西,从裂口处掉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张大锤粗糙宽大的掌心。
一枚铜钱。
孤零零的,带着被无数人摩挲过的温润,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黄光。铜钱边缘磨损得厉害,字迹也有些模糊,是最常见、最不值钱的那种“通宝”。
张大锤整个人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掌心那枚铜钱,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半个月的蹲守,凶神恶煞的跳出来,虎口夺食的威吓……就换来这个?一枚扔在地上都未必有人弯腰去捡的破铜板?!
一股邪火混合着强烈的被戏耍的羞辱感,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胸腔里疯狂翻涌、冲撞!他粗重的呼吸变得像破风箱在拉扯,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嘎嘣作响,那枚可怜的铜钱几乎要被他硬生生捏扁!他恨不得立刻追上去,把那个装模作样的小崽子揪回来,一刀劈成两半!
就在这暴怒冲顶的瞬间,他攥紧的拳头无意中蹭到了布袋裂开的内衬。指尖传来一种异样的触感——不是粗糙的麻布,而是一种……奇怪的、带着韧性的光滑?
他下意识地低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疑惑地看向布袋的破口。借着极其微弱的天光,他隐约看到布袋内衬的深处,似乎还藏着一张折叠起来的、颜色稍浅的纸条?那纸条的质地,绝不是寻常人家用的粗糙草纸,倒像是……更细密、更挺括的纸?
一股极其不妙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缠上了张大锤的心脏,让他狂怒的血液都为之一滞。他粗暴地伸出两根手指,探进破布袋里,用力夹住那张纸条,猛地抽了出来!
纸条被粗暴地展开。
上面歪歪扭扭,用烧剩下的炭条写着几个字。字迹潦草,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张大锤的眼里:
“谢大哥留条裤腰带。”
裤腰带?
张大锤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尾椎骨猛地窜起,闪电般沿着脊椎一路向上,瞬间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几乎是本能地、僵硬地低下头,目光惊恐地投向自己的腰间——
那里,空空荡荡!
那条用了多年、油亮结实、被他视为半个老伙计的牛皮带子,连同那个沉甸甸的黄铜带扣,此刻竟不翼而飞!只余下原本束在腰带下的粗布裤头,失去了最后的束缚,正以一种极其不体面的、松松垮垮的姿态,软塌塌地向下滑落了一小截,露出里面同样油腻发亮的粗布裤腰!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羞愤、恐惧和被彻底愚弄的滔天怒火,“轰”地一下冲垮了张大锤所有的理智!他整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头上暴起的青筋突突狂跳。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提溜那该死的裤头,动作慌乱又笨拙。
就在这极致的狼狈和暴怒之中,远处那片吞噬了小贼的黑暗里,突然遥遥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清亮、脆生,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得意洋洋,甚至还夹杂着几声没心没肺的轻笑,如同清脆的银铃,却又像淬了毒的刀子,无比清晰地穿透寂静的夜风,精准无比地砸在张大锤的耳膜上:
“大哥——!您这刀鞘里塞的玩意儿够亮堂!谢啦——!”
刀鞘?!
张大锤浑身剧震!他猛地扭过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瞪向自己一直握在手里的鬼头大刀——那黝黑沉重的刀鞘!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乱的脑海!他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的手一把抓住冰冷的刀鞘,用尽全身力气,发疯似的将刀身往外拔!
“锵啷——!”
刀身出鞘,带出一串火星。而就在刀身完全脱离刀鞘的瞬间,一道柔和却又无比璀璨的光芒,毫无预兆地从那空荡荡的刀鞘深处流泻而出!
那是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它静静地躺在刀鞘底部,通体浑圆无瑕,质地温润如凝脂。在无星无月的浓重夜色里,它自身散发着纯净、柔和却又异常明亮的光晕,如同将一小片清冷的月光囚禁在了其中,瞬间照亮了张大锤那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照亮了他手中空荡荡的刀鞘,也照亮了他此刻提着裤头、僵立当场的荒谬身影!
夜明珠!是那颗他费尽心机、九死一生才从李员外家地窖深处抠出来的、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他一直将它小心翼翼地塞在刀鞘最深处,当作最后的保命底牌,连睡觉都压在身下!那小子……那小子是什么时候?!
“呃……啊——!!!”
一声非人的、混合着极致的愤怒、恐惧和崩溃的嘶吼,终于撕裂了张大锤的喉咙,如同受伤野兽的垂死哀嚎,猛地炸响在空旷死寂的官道上,惊得远处夜栖的寒鸦扑棱棱乱飞。
黑暗深处,那得意清亮的笑声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唯有张大锤那绝望的嘶吼,在冰冷的夜风中徒劳地盘旋、扩散,最终也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
昏黄的灯笼光晕,此刻显得如此微弱而讽刺,仅仅照亮了他脚下方寸之地,和他那张因为极度的惊骇与羞愤而彻底扭曲的脸。他一只手死死攥着那枚冰冷的铜钱和那张嘲弄的纸条,另一只手则狼狈地、死死地提着那不断下滑的裤头,粗布裤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胯骨上,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滑落,将他最后的体面彻底剥去。
他僵立在官道中央,像一尊骤然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那柄鬼头大刀沉重地垂在身侧,刀尖无力地戳在冰冷的泥土里。刀鞘空着,曾经藏着夜明珠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个空洞的黑暗,如同他此刻被掏空的胸腔。
风,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扑打在他身上,带着深秋入骨的寒意。远处传来几声悠长而凄凉的狼嚎,更添几分荒凉。
张大锤猛地打了个寒颤。那狼嚎声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凝固的愤怒,一丝迟来的、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心头。那小贼临走前喊的那句“刀鞘里塞的玩意儿够亮堂”……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那刀鞘里藏着东西?难道……难道他早就盯上自己了?自己这半个月像傻子一样蹲在草窝里,一举一动,是不是都落在了那双贼溜溜的眼睛里?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像毒藤般疯狂缠绕。他猛地想起那小贼递上破布袋时,那双看似惊慌实则飞快扫过自己腰间和大刀的眼睛……还有那异常顺滑的逃跑速度……还有那纸条上“谢大哥留条裤腰带”的嘲弄……
冷汗,涔涔地冒了出来,瞬间浸湿了他油腻的里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这不是偶然!这绝不是他走运碰上个笨贼!这是个套!一个针对他张大锤的、精心设计的圈套!
那个小崽子,根本就不是什么走投无路、三天没开张的可怜虫!他是条毒蛇!是只狡猾透顶的狐狸!是……是贼王!
贼王!
这两个字如同炸雷般在他脑海里轰鸣。传说中神出鬼没、专挑道上同行下手的“鬼手”胡小毛?据说此人年纪轻轻,手段却神鬼莫测,被他盯上的“肥羊”,往往被洗劫一空还浑然不觉,甚至有的连贴身衣物都被顺走……自己竟成了这煞星的目标?还像个傻子一样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一股强烈的后怕混合着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张大锤。他握着铜钱和纸条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剧烈地颤抖起来。裤头又往下滑了一截,冰冷的空气直接贴上了他腰间的皮肤,激得他浑身一哆嗦。
就在这时,更远处,在他山寨所在的方向,似乎隐隐约约传来几声……狗吠?还有某种……急促的、像是敲梆子的声音?
张大锤的耳朵猛地竖了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山寨?他的老窝?那小贼临走前那声“谢啦”,难道不仅仅是谢那颗夜明珠和……裤腰带?
一个更可怕、更让他魂飞魄散的念头,如同深渊里探出的魔爪,死死攫住了他——那小子,该不会……该不会连他的老巢都光顾了吧?!他临走时那声喊,那句“够亮堂”……难道是在提醒自己什么?他最后那句“谢啦”,那意味深长的语气……
“三更天啦——小心火烛——!”
风,断断续续送来一声极遥远、极缥缈的更夫梆子声,如同丧钟敲响在张大锤的心头。
“呃啊——!!!”
比刚才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嚎叫,再次撕裂了张大锤的喉咙。这一次,连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被彻底掏空的恐惧。他再也顾不上什么铜钱纸条,也顾不上那柄沉重的鬼头大刀,猛地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摔,双手死死提住那该死的、不断下滑的裤头,迈开两条沉重如同灌了铅的腿,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朝着山寨的方向发足狂奔!
那姿势狼狈到了极点,沉重的身躯跑起来如同笨拙的狗熊,每一次迈步都伴随着裤头向下滑落的危机,他不得不一边跑一边拼命向上提溜。夜风灌进他松垮的裤管,发出噗噗的声响。空旷的官道上,只剩下他粗重如牛喘的呼吸声、沉重慌乱的脚步声,还有那被风撕扯得破碎不堪的、带着哭腔的嘶吼:
“我的……我的金子啊!我的……我的婆娘……还有我那坛埋了二十年的老酒啊——!!!”
凄惶的叫声在黑暗里飘荡,很快被无边的夜色吞没。几盏被遗弃在路中央的灯笼,兀自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照着地上那口敞开的樟木箱、半匹散落的绸缎、一枚孤零零的铜钱、一张写着嘲弄字句的纸条,还有一柄斜插在泥土里、失去了所有秘密和光彩的沉重鬼头大刀。
风更大了,卷起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掠过这片刚刚上演了黑吃黑闹剧的官道,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呃啊——!!我的金子!我的婆娘!还有我那坛埋了二十年的老酒啊——!!!”
张大锤的嘶吼带着哭腔,在空旷的官道上回荡,很快就被呼啸的夜风撕碎、吞没。他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绿林好汉的体面?双手死死攥着那不断向下滑落的裤腰,两条粗壮的腿迈得如同风火轮,沉重的身躯像一头被捅了屁股的野猪,轰隆隆地碾过坑洼的路面,朝着黑虎岭的方向亡命狂奔。每一次脚掌落地,都震得松垮的裤管噗噗作响,每一次奋力提裤的动作,都伴随着一声憋屈到极致的闷哼。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那小贼临走时那声得意洋洋的“谢啦”,此刻在他脑海里无限放大,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头皮发麻。鬼手胡小毛!一定是那个传说中专吃同行的鬼手胡小毛!他连自己刀鞘里藏的夜明珠、系在腰上的裤带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走,那自己的老巢……张大锤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奔跑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黑虎岭的轮廓在黑暗中渐渐清晰。山寨所在的山坳入口,本该有暗哨的火光,此刻却是一片死寂的漆黑。
“完了……” 张大锤心里咯噔一下,那颗沉甸甸的心直往下坠。他气喘如牛,汗如雨下,也分不清是累的还是吓的,连滚带爬地冲过最后一段陡峭的山路,终于看到了山寨那歪歪扭扭的木栅栏大门。
门……虚掩着。
一股浓郁的酒香混合着……某种焦糊味,从门缝里幽幽地飘了出来。
张大锤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猛地撞开大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劈中,僵立当场,连裤头再次滑落到胯骨都浑然不觉!
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山寨。没有守夜的喽啰,没有婆娘骂街的泼辣嗓门,甚至……连他养的那条看家护院、凶神恶煞的大黑狗都没了踪影。
乱。
比遭了官兵洗劫还乱!平日里喽啰们聚众喝酒吹牛、摔跤斗狠的聚义厅(其实就是个大点的茅草棚子),此刻桌椅板凳东倒西歪,碎碗破罐满地狼藉。地上泼洒着黏糊糊的菜汤和……浓郁的酒液!那酒香正是他埋在后院树下那坛视若性命的“烧刀子”的味道!坛子……坛子碎成了八瓣,旁边还扔着个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架!
空。
最让张大锤目眦欲裂的是——空!
他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当,全没了!
墙角那个钉着铁箍、沉得要四个壮汉才抬得动的樟木钱箱,盖子大敞着,里面空空如也,连一枚铜板都没剩下!那可是他半辈子刀口舔血攒下的“家底”!
墙上挂着他引以为傲的、从过路镖师手里抢来的镶着宝石的牛角弓……没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钉子。
他婆娘(一个膀大腰圆、能单手撂倒一个喽啰的悍妇)最喜欢的那面磨得锃亮的铜镜……没了!梳妆台上只留下一圈圆形的印子。
甚至……连他睡觉那张铺着虎皮(其实是染了色的狗皮)的大炕上,被褥枕头都不翼而飞!只剩下光秃秃、脏兮兮的土炕!
“金……金子!我的金子!” 张大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破旧的风箱。他猛地想起什么,连滚带爬地扑到聚义厅角落,那里有个不起眼的、糊满了泥巴的灶台。他伸出颤抖的手,不顾滚烫,疯狂地扒开灶膛里冰冷的灰烬,抠开一块松动的砖头——
里面是他最后的希望,一个用油布包了好几层的小包裹。他哆嗦着打开。
空的。
只有一层油腻腻的油布,里面本该躺着三块沉甸甸、黄澄澄的金锭!
“啊——!!!” 张大锤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巨大的绝望和愤怒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猛地直起身,双眼赤红如血,状若疯魔,挥舞着拳头对着空气疯狂咆哮:“胡小毛!老子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剁碎了喂狗!!”
就在他狂怒地挥拳蹬腿时,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圆溜溜的东西(可能是地上滚落的酒坛碎片),一个趔趄!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在死寂的山寨里显得格外刺耳。
张大锤只觉得胯下一凉!
他僵硬地、一寸一寸地低下头。
那条本就靠他双手勉强维持、早已饱经摧残的粗布裤子,终于不堪重负,在刚才那番剧烈的、带着绝望愤怒的肢体动作和这个致命的趔趄下,从裤裆处……彻底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一直撕裂到大腿根!
冰冷的夜风毫无阻碍地灌了进来,吹拂着他那两条毛茸茸、沾满泥污的粗壮大腿。
他,张大锤,黑虎岭的寨主,方圆百里绿林道上也算叫得上名号的“人物”,此刻正光着两条毛腿,裤裆裂开,一手还徒劳地抓着那已然变成两片破布的裤腰,呆立在自家被洗劫一空、如同台风过境的山寨聚义厅中央。
极致的愤怒、羞耻、绝望、恐惧……无数种情绪如同熔岩在他胸腔里翻腾、爆炸!他的脸由猪肝色瞬间转为惨白,又迅速涨得发紫,整个人像筛糠一样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噗……”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压抑,却又无比清晰的笑声,如同鬼魅般,不知从哪个黑暗的角落幽幽地飘了出来。
张大锤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扭头,充血的眼球疯狂扫视着四周的黑暗:“谁?!给老子滚出来!!”
没有回应。只有夜风吹过破败茅草棚顶的呜咽声。
但就在他目光扫过聚义厅中央那张唯一还算“完好”(只是被掀翻在地)的破木桌子时,他僵住了。
桌腿旁的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油纸包。那油纸包崭新干净,与周围狼藉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上面还压着一块……小石头?
张大锤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死死盯着那个油纸包,如同盯着一条剧毒的蛇。他喘着粗气,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过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破碎的尊严上。他伸出沾满黑灰和冷汗的手,颤抖着拿起油纸包,又小心翼翼地移开那块小石头。
石头下面,压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又是纸条!
张大锤的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猛地将纸条展开!
依旧是那种烧炭条的潦草字迹,但这次的内容,却让张大锤眼前一黑,喉头一甜,差点当场喷出一口老血:
“张大哥台鉴:
贵宝地风水绝佳,奈何小弟囊中羞涩,叨扰一番,借些盘缠酒水,万望海涵。
大哥之裤,用料扎实,然小弟手拙,不慎扯破,实乃无心之失,惭愧惭愧!特奉上小弟珍藏‘金疮药’一包(专治皮肉开裂,效果拔群),聊表歉意。
大哥豪气干云,竟以‘夜明珠’藏于刀鞘照明,小弟感佩!此物太过贵重,小弟惶恐,已代为保管,以免明珠蒙尘。
另:尊夫人与黑犬兄,性情过于刚烈,同行不便,小弟已将其‘请’至后山松林小憩。大哥放心,绳索捆得结实,天亮前当可自解。
灶灰深处那三坨‘黄货’,成色稍欠,小弟勉强笑纳。
大哥腰间那条‘真龙’纹身,栩栩如生,气势磅礴!小弟心痒,奈何无法拓印,只得作罢。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手头宽裕,定当十倍奉还所‘借’之物(裤衩除外)。
知名不具:
鬼手胡小毛 顿首
再拜:大哥跑起来……嗯……很有气势。”
纸条的末尾,还画着一个极其简略、却透着十足戏谑的笑脸。
“噗——!”
这一次,张大锤再也忍不住了。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极致的羞辱、愤怒、憋屈、还有那纸条上字字诛心的嘲弄,如同无数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仅存的理智和尊严。
他低头看着自己裂开的裤裆,感受着夜风吹拂大腿的冰凉,再想想自家婆娘和看门狗被捆在后山的狼狈,以及那被称作“黄货”的金子,还有那“很有气势”的奔跑评价……
“呃……嗬……嗬……” 张大锤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他试图咆哮,试图咒骂,试图毁灭一切,但最终,所有的力量都随着那口憋在胸口的闷气,消散了。
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肮脏、满是酒液和垃圾的地面上。
手里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和那包所谓的“金疮药”,无声地滑落。
昏暗中,他裂开的裤裆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大嘴。远处后山的方向,似乎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愤怒的……狗吠?还有女人模糊的、中气十足的咒骂?
夜风呜咽着,卷起地上的碎纸和尘土,打着旋儿掠过这空空如也、弥漫着失败和荒诞气息的山寨。
黑虎岭张大锤的传说,从今夜起,怕是要彻底换一个写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