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柳人家
春末的柳絮在温暖的微风中轻盈地舞动,仿佛无数细小的精灵在空中翩翩起舞,它们掠过宽敞的晒谷场,飘过那片金黄的稻谷,最终落在叶家那扇半掩的门扉前,门扉静静地依偎在老槐树茂密的树荫下。大勇蹲在青石板上,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小刀,熟练地削着竹蔑,竹片在他灵巧的手指间翻转,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仿佛在演奏一曲自然的乐章。细碎的竹屑如同雪花般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他那补丁重叠、略显破旧的裤腿上,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竹屑地毯。
在灶屋内,荷花正忙碌地将最后一团野菜团子小心翼翼地放入粗陶蒸笼中,蒸笼里冒出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她那略显苍白的面容,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穿透了蒸腾的雾气,打破了屋内的宁静,惊扰了屋檐下正在嬉戏的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四散飞去。
念柳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凑近灶台,她那用三根红头绳扎成的小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她的天真与活泼。她将洗净的野葱递给正在忙碌的母亲,声音清脆而甜美地说道:“娘,这次我没把苦菜混进去,都是新鲜的野葱哦。”她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得意和期待。
“是啊,你看,地里渐渐绿意盎然了,春天来了,未来会越来越好的。”大勇抬起头,怜爱地看着念柳,眼中满是温柔与希望。
“娘,地里长了那么多麦草,为什么我们不能割麦苗回家吃呢?那样我们不就有更多的食物了吗?”念柳不解地问道,眉头微微皱起,显得有些困惑。
“傻孩子,那是我们一年的口粮啊,把麦苗割了,就没有麦穗可以收成了,也就没有面饼、麦团和包子吃了。”大勇耐心地解释道,语气中充满了慈爱和耐心。
“我们以后能天天吃到麦团和包子,不再挨饿吗?”念柳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声音中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只要天下雨,土地就会生长出丰富的食物,念柳就能吃到香喷喷的白米饭了。”奶奶慈祥地看着小孙女,眼中满是宠溺,忍不住也加入逗趣的行列。
“那我们就祈求老天爷每天都下雨,这样大家都能有饭吃了。”念柳天真地说,随即双手合十,虔诚地向天空祈祷,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
“你说得对,你这么虔诚,明天肯定不会挨饿。”大勇微笑着回应,眼中满是欣慰与感动。
自从有了念柳这个女儿,大勇的家中增添了许多欢声笑语,原本沉闷的生活变得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由于大勇一家将念柳视如己出,给予她无尽的关爱与呵护,她几乎忘记了四岁以前的记忆,那些模糊的片段早已被现在的幸福所取代。然而,看似平静而温馨的生活,谁也无法预料风雨何时会降临,未来的日子里,他们仍需面对未知的挑战与考验。
村口老井台的暮色总裹挟着碎语。捣洗衣声里,王婶的木槌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听说叶家那丫头又在学堂门口捡粉笔头?”李嫂瞟了眼远处割猪草的小身影,故意提高声调:“匪属家的野种,还想读书识字?也不撒泡尿照照,他爹当年跟着老蒋跑到台湾,如今倒收养个来路不明的娃,这不是存心断自家香火?”
这些话像带刺的藤蔓,顺着土墙缝隙钻进屋里。荷花正低头揉着面团,听见“来路不明”四个字,手腕猛地一缩——面团粘在手上。
她回想起了文峰的死和孩子的遭遇,她和大勇在破庙经过,庙门口聚了许多人,走上去一看,文峰直挺挺地趟在那里,已经凉透了。
“荷花快找下孩子!”两人走到村口,
可怜的小念柳坐在槐树下哭着找爸爸!
“大娘看到我爸爸了吗?我找不到爸爸了”
“大伯!你见到我爸爸了吗,”
“哥哥你有没看到我爸爸,他穿着有补丁的衣服,眼睛大大的,”
“你爸爸出远门了,把这个菜面吃了吧!别饿坏了,”说完敢快离开了孩子,王婶走过来跟念柳说;
“我爸爸不要我了吗?婶娘你跟我爸说,念柳听话,会帮干活的,别扔下我,”念柳可怜地望着大娘。
她祈求婶娘帮他把爸爸找回来。婶娘心里酸酸的掉下了眼泪,她看了看四下,发现有人,便转身离开了,男人等在不远处望着风,见女人回来便说:
“以后送食物千万小心被人看见,反革 命余业的帽子带着,不知这孩子能否活得下去,”
“是的,可怜啊!才三岁啊,都怕政 治问题受牵累,没有人敢收养怎么活啊!还好现在天还暖,”
“过不了一个月就要凉了,”
大勇与荷花听到对话也是心酸不已,大勇让荷花过去看看孩子,自已成份也高,也不敢明的露面,万一被赵子明抓住了会大做文章,荷花看没人便走了过去,“念柳!你放心,爸爸过两天就会回来的,”“婶娘!我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快了!你在这里别走远,爸爸会找不到念柳的”。
“我不走,我在槐树下等着爸爸。”
大勇看到前面有人过来,敢紧向荷花送手势,
“念柳是个怪孩子,婶娘下次来看你,把这个面团拿好了,饿了就吃,”荷花看到大勇在向她做手势,知道有人朝这边来了,这敢快离开了。
“孩子太可忴了,怎么办呢”
“荷花!你经常去看看,送点吃的,小心人瞧见,”
“本来是革 命的后台,却被赵子明搞成了反革 命后代,世事变幻无常啊!”
“等事情过去了,没有人领养走,就偷偷带回来藏在家里最说,”
起初每天有人给孩子送点吃的,但那年头自已都过得坚难,慢慢的就把念柳淡忘了,
天惭惭凉了,荷花又来到了河对岸槐树下,暮色里,念柳正端起肥狗的狗盆,往嘴边送,才能肥狗蹲在路边冲了上来,死死咬住了那只碗,念柳攥着狗盆边缘不肯放,小胳膊上两道血痕混着泥,在夕阳下泛着刺目的红。她冲过去时,被狗爪子扫到胳膊,火辣辣地疼,可摸到孩子后颈那点青乎乎的印子时,心突然就软了——这丁点大的娃,哪有什么“来路”,不过是条想活下去的小命。
她用力掰开狗嘴,把孩子抢过来裹进怀里,血顺着衣襟往下渗,和孩子的眼泪混在一起,凉冰冰的。
“荷花?水开了。”大勇的声音从灶间传来,荷花猛地回神,慌忙把面团扔进盆里,手腕上那道被狗爪子划的浅疤,在水汽里隐隐发烫。
每当这时,大勇娘就会对着供桌上那张泛黄照片发呆。镜框边缘的红漆早已剥落,照片里穿军装的男人腰间别着枪,目光却温柔地看向镜头——谁能想到,这个从淮海战场死里逃生的战士,最后竟跟着败退的部队去了海峡对岸。
月光爬上窗棂时,大勇娘颤巍巍将儿子拽到堂屋八仙桌前。褪色的神像画下,半碗冷透的玉米粥结着白霜。
“你爹临走时攥着我的手说,”她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桌角豁口,“叶家世代单传,总要有人续香火。荷花这身子......”
“娘!”大勇猛地站起,板凳在泥地上划出刺耳声响。竹篾扎进掌心,他却浑然不觉:“那年河滩上,念柳睡在对岸的槐树下,冻得小脸发紫,好心人想领回家养,但又怕受反革命余孽的牵累,只能偷偷扔点硬邦邦的面饼,或偷偷端一碗野菜汤。要不是荷花可怜这小小的生命,偷偷抱回家....”
记忆翻涌,那个雪夜呼啸的北风中,荷花把念柳捂在胸口奔跑。可幸的是从来没有人注意念柳是从哪带回家的孩子,荷花足足把孩子在家里藏了一年,才放心让大家知道他们有个女儿。
“可你看看村里那些眼光!”大勇娘捶着酸痛的膝盖,浑浊的泪水滴在粗布围裙上,“王家媳妇说咱们家是断了根的朽木,连祠堂都没资格进......”
门“吱呀”推开,荷花扶着门框,病态的潮红染着苍白的脸。
念柳攥着她褪色的衣角,大眼睛蒙着水雾:“娘!当年逃荒到这儿,要不是您和大勇收留,我早饿死在破庙里了。”她抚过女儿的小脑袋,“这孩子叫我第一声娘时,我才知道什么叫活着的滋味。”
念柳突然挣脱母亲怀抱,跪在青砖地上抱住奶奶的腿。三根红头绳在月光下晃成跳动的火苗:“奶奶,我会干活!天不亮就去拾柴火,放学能喂小鸡,还会给娘熬药......”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您别赶我们走好不好?”
大勇蹲下身将女儿揽进怀里,粗糙的手掌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他望向墙上的旧照,父亲的目光仿佛穿越时空与他对视:“都不许走,咱们一家四口,缺了谁都不成。叶家的根,从来不在血脉里。”
大勇娘布满老茧的手缓缓抚上孙女的发顶。窗外,新抽的柳枝在夜风中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鸣。黑暗中,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丈夫离家前那个春天,也是这样的柳枝轻拂窗棂,那时她腹中怀着的,正是尚在襁褓的大勇。
日子在鸡犬相闻中流淌。清晨,大勇扛着锄头出门时,总能看见念柳蹲在篱笆边给向日葵浇水;晌午,荷花坐在门槛上补衣服,念柳就趴在她膝头写作业;傍晚,大勇娘在灶台前烧火,院子里总会飘来念柳背诵课文的清脆童声。
变故发生在那年秋收。工作组的喇叭声撕破晒谷场的宁静。王干事举着铁皮喇叭,尖锐的声音震得麻雀惊飞:“叶大勇!你身为匪属后代,拒不配合生育政策,还收养来历不明的孩子,必须深刻检讨!”
人群骚动起来。荷花攥着念柳的手骤然收紧,小女孩察觉到母亲的颤抖,悄悄将冰凉的手探进她的袖筒。
大勇娘身子晃了晃,被眼疾手快的念柳扶住。大勇从人堆里挤出来,挺直脊梁:“王干事,我女儿就是我的亲生女儿,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
“知道?”王干事冷笑,“有人举报,这孩子是你们从人贩子手里买的!”
惊呼声像涟漪般扩散。念柳突然冲上前,小脸涨得通红:“不是的!我是在河滩被捡来的!”
“小孩子懂什么!”王干事不耐烦挥手,“限你三天内交出孩子的来历证明,否则......”
油灯亮了整夜。荷花翻出当年捡到念柳时襁褓里的半块冻硬的窝头,还有那张写着生辰八字的黄纸条。大勇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笔一划地写着事情经过。念柳趴在桌上,三根红头绳垂在作业本上,像燃烧的小火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父母。
等待的日子里,闲言碎语如潮水。有人说叶家要被抓去劳改,有人说念柳会被送去福利院。但叶家的门始终关得严严实实,从里面传出的,是念柳背诵课文的声音,是荷花教她认字的声音,是大勇教她干活的声音。
第七天傍晚,大勇风尘仆仆归来。他从怀里掏出文件,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公社派人去查过了,念柳的身世清白,咱们是合法收养。”
“念柳就是咱们亲闺女!”大勇抱起女儿,刮着她的小鼻子。老人双手合十,颤抖着跪在三支清香前:“谢天谢地!老天有眼!”
荷花擦着眼泪笑道:“妈,看把您急的,老天会保佑我们一家。”
念柳搂着父亲的脖子,大眼睛闪着光:“爸爸,我一定做爸爸妈妈的好女儿,也做奶奶的乖宝宝!”
“明天有位奶奶要来看你,”大勇声音突然变得郑重,“这次多亏了她帮忙。她可能......知道你的身世。”
屋内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柴火偶尔爆裂的声响。大勇望着女儿懵懂的眼睛,补上一句:“念柳出生还是村西的张大娘接生的!......”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往事如潮水漫过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