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正是朝闻帝后当政,朝阙的贵族,圣室的宗亲,朝中的谏臣都被上皇打压贬斥,上皇独爱上后,便厌恶有妾室的臣子……”
“上有所好,下必有所效。朝阙官员纷纷离绝妾侍,或者藏之别院,或者丢回原籍,或者卖了…官场之上争夺,也会查对方是否有外室及庶子女,以此为攻讦的罪行。”
“我在朝阙待过一段时日,所见的达官贵人,公主驸马,哪一个不是正室所出?哪一个家中敢有侧室?”
时小七注目安王,“您母后从前是帝王,所以上皇如此相待,不觉荣宠。”
“但一心之倾,就是我们这些边缘之人,一生的命运。”
圣荑心说,父皇自己唯爱母后一人,所以厌恶朝阙官员纳妾?
那还逼着他娶了三位夫人呢……
他与时七,不是一样被皇权改变人生的人么?
谁能例外?
也就父皇母后还有哥哥例外。
“那之后,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时七幸也不幸,她被那个商人看到了。
那商人感觉她不如弟弟好糊弄,于是将她们运到了颖州,又派人单独杀她。
她被喂了药,但可能天生体质不同,马车颠簸正将药颠了出来。
醒来便只见一把磨亮了的刀。
母亲她们都不见了。
“真不知道洪老板怎么想的,把一个小男孩给了鸨母,却叫我杀你…你不比你弟弟在馆里有前程?”
“两个大美人卖了不错的价…这个小的,拉到中都去卖,洪老板定找不着我算账,我再说这女娃是时大人的千金,那怎么也得卖上一千金吧哈哈哈哈……”
可能杀手是业余的,也可能是被外包的,总之非常贪心,很不专业,却又十分爱好学习。
把洪老板的手段原封不动复刻了一遍,还打算造一造落难千金的噱头,能赚个盆满钵满。
但时七不是千金,更不会让自己给别人赚得千金。
在半路就设法跑了,从此干上江湖营生,但怎么寻找也找不到母亲她们。
直到前几年又到颖州,便觉此地熟悉。
到了食君楼……才慢慢察觉出这就是当年的那个妓馆。
而颖州人都知道,食君楼的魁君,打得就是时家公子的噱头。
她站在食君楼下,迷惘又晕眩。
难道她的母亲姨母,乃至弟弟,都陷入这等泥沼境地?
而这一切,还都是她们的丈夫,她与弟弟的父亲亲手造成!
她憎恨时景鸿,不再以之为父。
那风光无限的宰相时曦儒也不是她大哥,颖州当家陆夫人也不是她三姐,他们享受富贵尊荣,却将她与弟弟全都踩进脚底!
那一日起,她一直想办法见小六,但没有一次能成功。
小六避而不见,或者只说忘了。
甚至指她是假冒。
她想过可能小六被灌药,不记前尘往事,便暗中讯问食君楼可能有过貌美的双生子……却闻噩耗。
母亲和姨母皆都以死明志了……
难怪小六不愿回想,更不愿相认,甚至宁愿死在食君楼。
那座楼,栖着母亲与姨母的亡灵。
那享受着时家荣耀陆家富贵的三小姐,在她玩弄亲弟弟的时候,就不怕楼顶盘旋幽灵,诅咒她吗!
她的母亲和姨母死得何其惨烈屈辱。
“屈辱?”那商人竟也在颖州,还是陆家座上宾,州府的贵客。“她们两个是私奴罢了,连人都不算的玩意儿,是我弟弟糊涂,竟让她们生育,平白弄出麻烦…”
时曦儒做了宰相了,洪老板在江南几乎横着走,看见了她也不觉得是后患,反而很有闲情逸致地看她一次又一次地上告,一次又一次地被州府驱逐。
引以为乐。
“你这不屈不挠的劲儿倒是很像我,”他笑得令人恶心,说的话叫人欲呕,“当年双生子私奴可是稀奇货,我与我弟弟一同玩儿的,你不像他,说不定,真是我女儿呢。”
“我现在还没有女儿,你服个软,我让你姓洪,好歹上了宗谱…”
“虽是商人,可我比时曦儒富贵多了,怎么样?”
洪远滔肆意嘲笑愚弄她,哪怕她知道洪远滔多年前倒卖私奴,贩卖人口,他也是这样毫不在乎,视她如小丑。
见她经商失败,洪远滔断定似的:“这辈子你也就一个小商小贩,贱役而已了。”
“登天梯就在眼前,却为了虚无的怀疑,为了莫名的清高,非要落在卑贱的泥潭里,还以为自己正义…愚蠢至极。”
“利如水,名若山,山水之间皆名利,妄图搬山移水,自寻死路耳。”
洪远滔不是最富贵的商人,但与他的出身相比,他已经无比成功。
多年前,他与弟弟洪遥津不过是云州的两个孤儿。
适逢云州大族时家败落,子息断绝,各房都收养子女,以求个后世依靠。
便是这般,洪遥津就成了时景鸿。
“鸿”便是留住“洪”,改姓亦念本姓,不忘本源。
洪远滔知道,名利总相依,光有钱财无用,一纸官文就得充公。
光有名声亦无用,如时家这般落得个收寄旁人卖姓的下场。
他存着本姓,让弟弟先改成一个世家出身。
于是云州穷乡避壤的两个孤儿,一个积攒钱财给弟弟买姓,一个更易姓名,立马就成了世家公子了。
时景鸿资质平平,但撞上了乱世年月,朝廷重心都在对外用兵,世家大族把持任官选官,他虽无才,但勉强又算是世家,又有钱财贿赂另外的世家。
也就得到了些微小的无伤大雅的官职。
但好歹是官了。
如果一直这般下去,可能最后会获封一个员外郎养老。做一个地方州县里受人尊敬的乡绅。
但是……命运何其眷顾这二人。
自打时曦儒这个神童出生,时景鸿的官升得越来越快。
他也就越来越习惯听时曦儒的见解与意见,每一次都做对了选择。
竟爬进了京城。
时曦儒又进了国子监,凭着他时家祖母微薄的与皇家的血缘。
他结识惠王的长子,木世子等一批权贵之子,参加了太渊帝第一次回朝阙的宫宴——长乐宫宴。
由此,他竟被太渊帝注意到,成了太渊帝的近臣了。
命运翻天覆地,本来只能做到员外郎的庸官,居然靠着儿子一路做到了四品侍郎。
“朝阙有四族,邺,姜,蔺,姬,都是百年世家,但我们时家,总有一天也会得到这种地位。”
那时,他们的曦儒才十二岁,就已经有这般志向。
为了他们时家。
时家……
“老爷,大公子他就是不回来!”家丁捶胸顿足,好好的大公子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都是那个花楼的男花娘带坏的!
“他们还在那个别院泛舟…大公子,大公子真是被他迷得魔怔了!”
时景鸿狠狠拍案,“荒唐,荒唐啊!”
他好好的儿子,竟被男色毁了!
“大老爷给的信他可看了?”
仆从哭丧着脸,“门都没让小人进…”
时景鸿气得不行,夫人给他顺气,轻声道,“曦儒最是知道大局,他虽未娶高门之女,但给小四小五的婚姻都是朝阙顶好的…你莫太苛责他。”
“那花娘虽是不成体统,又是他在大理寺狱带回来的,但毕竟是儿子心爱的人,就算了吧。”
时景鸿最气的是时曦儒不再听他们的话了。
从前些年就变了。
不愿意娶四族女,甚至不愿意与身份相称的世家女议亲……专逮着些卑贱之人亲近。
那男花娘,从前就只是个流落街巷的乞丐,还沦落过南风馆,做过小贩,直到在官员狎妓的花船里被抓到,他才从了良,成了曦儒的房里人……
何其卑贱出身!
曦儒少年时便知要向上攀援,振兴家族,光耀门楣……而今,自甘堕落!
“大哥在颖州办茶园会,想让曦儒派一个亲信,代之参加而已。”时景鸿对夫人抱怨,“他竟连这也不肯!”
“你说我们难道得罪了他?”
他自省也非一日两日,可实在也想不到究竟何时离了心。
“是要他成婚,逼着他了?”
“还是三儿的婚事未及时告知他?”
“难道…难道他当真还要娶一个男夫人!”
时景鸿坐不住,立时站了起来,“他还要不要前程…唉”
时夫人也在猜测,“是二娘住到庄子去,他就憋着一口气么?”
“但是风声过了,二娘也被接回来了。”
“是小四小五婚事难为曦儒了吧。”
小四是女儿,名时莲升,小五为幼子,名时真儒。
两人一嫁一娶,都是四族之一的蔺氏。
这两桩婚事办成,时家更是煊赫一时了。
“唉,”时夫人想到往事不由一叹,“偏偏三儿可怜,被陆氏欺瞒,嫁得一个老翁…而今,年纪轻轻竟成了寡妇”
她求时景鸿,“把三儿接回来吧,另选夫婿可好?”
“再嫁于朝阙,也算是一种风尚,说不准…像林相夫人那般,再嫁的夫婿更为尊贵,也未可知啊。”
时景鸿动容,但还是摇摇头,道:“这得求大哥。”
“二娘只剩三儿了。”时夫人忧愁着,“她的精神越发不好了。”
“二夫人,二夫人您别跑,您慢点…”
院子里跑来一个妇人,穿着颜色清浅的衣衫,风韵犹在,精神却很差,憔悴得恍惚,宛若秋日的落花。
她倚着门框看他们,“夫君,姐姐,我的长儒呢?”
“月升呢?”
她走进来看了一圈,没找到人,“我们的曦儒呢?”
那两人低了头,都不忍看。
更莫说回话了。